元婉是很久沒到外面來了的,外面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于是眼淚便更洶涌地流了出來,每一次啜泣,大口混著濕氣的空氣便被她吸進鼻子里,她嗆了一兩下,打了兩個噴嚏,眼淚卻不再流了。
她強睜了眼睛,看見許久沒見的街道,沿路沒有其他人,街道上正滾著泥水,大雨把街邊放著的大缸灌溢了出來,街邊的門都緊閉著。遠遠的,她聽見雨聲里,夾雜著的一兩聲鑼響。
元婉抬頭去看元成,他緊緊抿著嘴,目光直視著前方,直直地向前走,一點兒沒低頭,抱著她的手濕漉漉的,似乎是雨水,又似乎是汗水。她看左右那些撐傘的人,偶爾有兩個人看看她,便又撇過去了,但大多低垂著眼簾,盯著地面,神情卻似乎很是寬慰。這幾個人是鎮(zhèn)上的農(nóng)戶,元婉見過兩三次。
元成夾著元婉,果真走到了元家門口,元家的門是開著的,里面有許多人來來去去,元婉曾見過幾次的外公外婆卻不見影子,瞧見元婉進來,那些人忙碌中抬頭看了她一眼,多數(shù)又低下頭去,有些搖了搖頭,只有兩個仆從迎上來,領(lǐng)著元成和元婉到里間的一個屋子,元成頓了頓,把元婉放下來,終于再一次看向元婉,他喚她:“小婉?!?p> 元婉低下頭,她不再追問他自己父母去哪了,也不再看他,只是兩只手絞得死緊,放在身前,元成想去摸她的頭,手剛觸到她的頭發(fā),頓了頓,就收了回來,元婉仍然驚得退了一步,她抬頭去看元成,伸手去碰他,卻又把手收回來,只好囁嚅地喚他:“舅舅?!?p> 元成嘆了口氣,說:“小婉,這是你母親以前的屋子,你便在這里住下吧。”
元婉咬著嘴唇,點了點頭,元成叫人為她洗漱更衣,便離開了。
元婉換上干凈衣服,便有人端上飯菜與她吃,她扯扯身上精細的衣料,坐在板凳上,面前的小幾上擺了一碗稠粥,還配了兩樣小菜,送菜來的女人把碗筷擺上桌子,抬頭迅速把元婉看了一眼,元婉覺得那眼神怪極了,她望著眼前的粥,肚子已經(jīng)空癟,一聲聲咕嚕嚕的響聲從肚子里冒出來,她羞窘地摸摸肚子,卻沒有動筷的意思,她有些想哭,有股淚意似乎涌上了眼角,她摸了摸,眼角是干的。
那女人瞧著她,忽地低聲勸她道:“孩子,你吃吧?!?p> 元婉轉(zhuǎn)頭去看女人,又看看粥,低頭掩了眼,輕聲說:“我等爹娘,我爹娘呢?”
女人微微嘆了口氣,聲音里有幾分哽咽,但被她強壓下去了:“你爹娘說不回來吃飯了,叫你先吃,沒關(guān)系,吃吧。”
“是嗎?”元婉睜開了眼睛,看向她,問。
“是的?!迸嘶卮鹆?,便把頭低了下來,伸手抹了抹眼皮,不吱聲了。
元婉于是點點頭,她捧起粥,把粥倒進嘴里,溫?zé)岬恼吵淼牧黧w滑進食管,到達胃部,帶起她身子一陣戰(zhàn)栗,她立刻止住了,抬頭看看那兩碟小菜,還是沒有動筷,她把碗傾了傾,小口吮著碗邊的粥粒。女人在邊上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起身推門出去了。
元婉小口喝完了粥,下了板凳,摸摸房間里的桌子,椅子和床,在梳妝臺邊上停下來,梳妝臺上有一面鏡子,此時里頭模糊地映出她的影子,她摸摸鏡子,把梳妝臺的一個抽屜打開,里面是些胭脂盒子,她打開一個,里面還是半滿的,只是許久沒人用過,已經(jīng)變了顏色,她把胭脂放回去,關(guān)上抽屜,把另一個抽屜打開,里面有些珠寶首飾,有銀釵子,珍珠串成的珠花,有金子打造的耳環(huán),她伸手把一條項鏈拿起來,那墜子上是一條魚,金光閃閃,魚嘴里銜著一枚翠綠的珠子,她想起自己的石魚來了,她把項鏈放下,摸摸自己的胸口,覺得空空的。
門被打開,元婉趕忙把抽屜關(guān)上,轉(zhuǎn)過身來,是那個送飯的女人進來了,她到桌邊把碗筷收起,見元婉望過來,便沖她寬和地笑笑,忙忙推門出去了。
元婉在元宅里住了些天,雨一直沒有停過,天便一直是陰暗的,門口有人把守著,她又是許久沒出去,沒人來點燈,她也不需要這東西,她便不知道過了多久了。
那些送飯的仆從進來,她總一個個地問他們,問爹娘在哪,什么時候來接她,她們的回答總是“快了,快了”,卻從沒有準(zhǔn)確的音信。
元成每天都會來一次,元婉想開口問他爹娘什么時候來,可喉嚨里這句話被堵住了,她不敢問他。元成常常也不說話,只是看她一會兒,塞給她一塊糖,便徑直出去了,元婉只把糖全藏在枕頭底下,并沒有吃。
元宅的日子,元婉總吃得飽飽的,她已經(jīng)老長時間沒有感受到這樣舒適的生活了,可她仍然心里空空,常常覺得恐慌,時間過去,她的恐慌感與日俱增,可爹娘怎么也沒有出現(xiàn)。
有一天早上,元成進了院門,還帶了一個穿得花花綠綠破布爛襖的老太婆,那婆子臉上抹著些古怪的油彩,左右臉頰各三道,身上籠罩著某種草藥刺鼻的味道,手里拿著一把小幡,杵在地上作拐杖用法,幡上有奇怪的圖紋,波浪線里,畫著幾個動物,抽象得不知是些什么,只看得見其中一個約莫是個人形。這婆子正瞇縫著眼睛上下打量元家的擺設(shè)。
元成帶她見了元婉,元婉從床上跳下來,看看那婆子,問他舅舅:“舅舅,這老婆婆是誰?”
“她是……”元成看了看元婉,哽了一下,把視線扯開,咽了口唾沫,才慢慢答道:“大夫……”
那老婆子上前去,伸手拉拉元婉的胳膊,繞著她轉(zhuǎn)了一圈,用那雙瞇縫的小眼睛把元婉上下打量一番,元婉瞧瞧那老婆子,忙把腦袋別過去,問:“大夫?舅舅,我是病了嗎?”
元成抿著嘴不說話,那老婆子瞧了許久,倒“嘎嘎”笑起來,那聲音像是陳年的椅子不堪重負的響聲,她低聲說:“這就是獻祭的童女了?不錯,真不錯,河神一定會喜歡的,呵哈,大水將息,我鎮(zhèn)安定啊?!?p> 元成急得打斷她,開口斥她道:“神婆,你怎的能這樣說出來的!”
那老婆子又笑了,指著元成,嘻嘻著不停地笑:“不過是個小女娃子,哪懂得這些,你想得太多了,元公子?!?p> 聽到這里,元婉慢慢抬頭,睜大了眼睛看向元成,喚他一聲:“舅舅。”
元成轉(zhuǎn)過頭去,低頭見她直直盯著自己,身子不由向后歪了歪,又直起來,問:“怎么?”
元婉看著他,把字字咬得清晰,她問:“我爹娘呢?”
元成似乎叫她驚了一下,幾乎脫口叫道:“你爹娘不要你了!”
那婆子在邊上吃吃笑起來,元婉把腦袋垂下來,她摸摸眼睛,仍然是干的。
元婉喝了一口酒,微微笑起來,又似乎是嘆息,說:“他們以為我什么都不懂,可其實我懂許多,比他們知道得多?!彼焓衷诳諝饫锉葎澚艘幌?,又笑了:“這得怪父親?!?p> 我為她斟上酒,她把酒端起來,喝得越發(fā)慢了,她收起笑,低垂了眉眼,道:“只是,我知道,又能怎么辦的?”
那日之后的一個清早,元婉被叫醒,那時候天沒有亮,水汽把天色變得灰蒙蒙一片,雨仍然下著,淅淅瀝瀝,在屋上輕聲響著,濺起屋外地上的積水,只是這些聲響,大部分都叫人群的腳步聲掩蓋了。
幾個婦人把元婉拉起來,拎著她穿進一間屋子,那間屋子只開了一扇門,最后進來的婦人關(guān)上門后,那屋子便是門戶禁閉,一片陰暗了,屋子里頭點著許多根鮮紅的蠟燭,蠟燭圍成一圈,中央擺了個大浴桶。
那老太婆在屋子里圈圈轉(zhuǎn)著,嘴里嘰嘰咕咕念叨什么,每念一句,便從懷里的布袋里挖出些粉末撒在浴桶里,等她念叨完,站到一邊去,婦人們把元婉剝光了摁進桶里,給她結(jié)結(jié)實實地洗了個澡,元婉聞到那浴桶里,濃得近乎粘稠的艾草香味,刺鼻得她連打噴嚏,幾乎要嘔出來。那些婦人用她們長滿厚繭子的粗糙的手,把元婉上下刷洗一遍,搓得她渾身的皮膚紅痛得厲害。
元婉由著那群婦人擺弄,坐在浴桶里,遠望著那婆子,婆子正站著看,時時低聲咕噥,聽不出她講著什么,見元婉望過來,婆子也望望她,再望望天花板,嘻嘻笑出聲來。
婦人們把元婉從桶里頭提出來,她身上已是濃郁的艾草氣味,她們把水換過,把元婉扔進桶里重新刷洗一遍,才讓她換上了干凈衣服,這是一件素色的絲質(zhì)長裙,層層地把她身子裹了起來,元婉身子瘦弱,這衣服罩在她身上,十分松散,婦人找了條絲帶,把她的腰束起來,衣服才算扎實了。
她們沒有為元婉準(zhǔn)備鞋,一個婦人把她抱起來,送到另一個房間里。
這似乎是元府的主屋,元婉不曾想的大的屋子,但其中的擺設(shè)已被搬走,許多支檀香插在周邊,一層層把屋子包起來,只剩下一條通路,通到中央的一塊厚木板上,那檀香氣濃得嗆人鼻子,混著元婉身上的艾草氣味,叫她又打了好幾個噴嚏。
那塊木板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絲質(zhì)物,周邊擺著米飯,香爐,果品之類,人們把元婉安置在那些東西中央,叫她別亂動,便急急出去了。
那大雨仍然在下,且愈來愈急了,到了近午時的時候,雨珠卷成了一道密簾,那些人的影子在簾外穿梭,元婉坐在軟軟的墊子上,只覺得外面一片模糊的影子閃動。但她還能聽見,人們的腳步,雜著雨聲,混成一團,越發(fā)亂了。
隔了雨,似乎有一兩聲鑼響,但聽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