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婉多日抱病,酒夜過后,這病越發(fā)重了,她終日歪在床榻上,低著嗓子一聲一聲地咳,有時捂住嘴把咳嗽咽回進喉嚨里,那些雨仍然下著,順著窗沿流進屋里來,下人們把床連著她一同挪了位置,擺在靠墻的另一頭,元婉便靠在墻上,盯著對面的門,眼神木木的。
縣太爺縱然百忙,仍然抽了時間過來看她,總是欲言又止,到了床邊上總讓元婉的眼睛逼退去,他把頭略略低了一點,眼睛轉(zhuǎn)著看向床褥,開口要說話時,元婉便撐起身子,把眼神凝了凝,望他說:“舅舅,我喜?!?p> 縣太爺從床邊上跳起來,身子一轉(zhuǎn),拂袖而去,元婉這時候便笑了,低低地,沙啞地笑,眼神卻變得木木的,玻璃珠子一樣。
于是終于有一天,元婉不再能從床上撐起來,扶著墻半坐已經(jīng)是苦難,她便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睜著眼睛看著。
我慢慢靠過去,坐在她床邊上,床頭處,低頭看她,問:“你想我去找他嗎?”
她的眼珠子轉(zhuǎn)了一下,慢慢朝向我,嘴唇稍稍嗡動了幾下,然而一聲也沒有發(fā)出來,便不再動彈,眼睛又看去天花板,直直地盯著。
我看了她一會兒,起身出去,并把門帶上。
出了元府大門,我便往書齋去了,此時再沒孩童來此上學(xué),書聲也便就此止了,難得的歇息日,孟生坐在書齋角落的屋子里,細(xì)細(xì)讀著一部書,那把油紙傘放在身邊,靠在他身子上。
如今孟生只得在書齋落腳,他到這小城來時,姑母桃姑便著了風(fēng)寒,一日日臥床不起,幫著他找了書齋的差事已是仁至義盡了,再加照拂便談不上了,何況一月前,桃姑病情惡化,已經(jīng)入了土。書齋的管事倒是個善心人,特特收拾了一間小雜屋,讓孟生居住,權(quán)做他教書的酬勞了。
那屋子的書桌邊本有一扇窗戶,晴日里可使陽光直入,省得燈燭,也可曬曬屋里的晦氣,只是如今連日大雨,怕的是雨水入了屋子,浸濕那些案板書冊,這窗戶便封死了去,屋子里一絲光也不見,大白天也只好用油燈照明。
我敲門進去時,孟生拿著書冊,身子歪在墻上,案上點著一盞油燈,那燭火還算平穩(wěn),安靜地灑著光。孟生的臉瘦削了許多,眼底下有一片烏青的顏色,頰上有幾塊紅斑,許是泡了許多水的緣故。
我敲完門,是自己推門進去的,孟生嚇了一跳,他揉揉眼睛瞧瞧我,由于逆光的緣故,他應(yīng)當(dāng)是瞧不大清我的樣子的。他把身子坐正了,才又站了起來,向我行禮道:“閣下何人,登臨寒舍有何貴干?”那傘在他動作間倒在案上,發(fā)出“砰”一聲悶響,他便忙把它拿起來,放在案上。
我走進去,把門關(guān)上,到他燈邊上了他才認(rèn)清我的模樣,他便笑道:“原來是姑娘,敢問何事來訪?”
我拿起擱在案上的傘,瞧瞧他,說:“我為小姐的事而來?!?p> 孟生瞧了瞧我,瞧瞧我手里的傘,扯出笑來,說:“元小姐莫不是反悔,要小生將這傘物歸原主的?”
我搖了搖頭,道:“自然不是。這傘算來已贈與公子許久,請問公子可還得用?”
孟生道:“自然得用,巧碰上連日的大雨,這傘正幫了大忙,還請姑娘幫小生多謝元小姐了。”
我抬頭看他,又搖了搖頭,問:“公子拿這傘,可發(fā)現(xiàn)什么沒有?”
孟生讓問愣了,茫茫然地問:“什么?”
我再仔細(xì)看看他,把傘倒過來,一只手握住那傘柄,輕輕一擰,便將那竹制的傘柄子擰下一截來,再伸指去傘柄的竹筒里一挖,挖出一團棉花來,把那傘柄一抖,兩塊石頭碎片便從里頭滑了出來,細(xì)細(xì)再看,那是魚的一頭一尾,因著歲月磨礪,那上面的花紋已多平了,只剩了兩個似是而非的輪廓,頭尾的裂口處是圓鈍的,只是還能暗暗合應(yīng)。
孟生瞧著我手心里那魚的頭尾,默了一下,才問:“是她叫你來的么?”
我低下頭瞧瞧那魚,一時不曾應(yīng)他,他又問:“她近來如何了?”
我捏捏手上的石頭,抬眼看他道:“她要死了,你要去看看她么?!?p> 他低垂眉眼,過了一會兒,問:“她叫我去么?”
我把手上的石頭握了握,轉(zhuǎn)手放在那案上,木板和石塊敲擊發(fā)出“哐”一聲脆響,孟生似乎被這聲音驚到,他的身子顛了一下,我轉(zhuǎn)頭瞧瞧他,答道:“她不想你去。”
孟生瞧著我,抿嘴沉默一會兒,忽的露出笑來,道:“那么,姑娘請了?!?p> 我點點頭,慢慢走出門去,并重新把門關(guān)上,關(guān)門的前一瞬,我瞧見孟生坐在案邊,窗戶那里映出一片他的剪影。
雨仍然在下,踏著滿地的雨水,我回到元府,那些沿路的房子的屋瓦上滑下雨珠來,“噼里啪啦”響個不停。
元府前頭站著幾多人,他們緊皺著眉頭,在門口來回踏步,我從門口進去,到了元婉的小院,入了屋,看見元婉躺在床上,她已經(jīng)躺在那里有一會了,她的呼吸原本還微弱,這時已經(jīng)消失了,眼睛仍然那樣盯著天花板,死死地,直直地,然而那雙眼睛上已經(jīng)抹上了白翳,好像終于死透了。
縣太爺坐在她床頭的地方,衣裳還是濕的,他低頭看著她,伸手似乎要把她眼睛抹上,但生生止住了,他看了一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再睜開,對我道:“浮生,叫小姐安息吧?!?p> 我便上前去,掩住元婉的眼睛,她的身子已然冰涼,活像真正的泥塑,再不會自己睜開眼睛,縣太爺仍然不敢與她對視似的,他忙地站起來,吩咐道:“將小姐先殮起來吧?!北汩_門沖進雨中,門外的人都漸漸散去。
過了幾日,元婉便讓送了葬,她躺在棺槨里,被四個仆從靜靜抬去城外,縣太爺站在前頭,打著傘,慢慢地走。有幾個百姓仍待在家里的,便出來瞧瞧,孟生從私塾里出來,看見那抬棺槨從門前過去,便又轉(zhuǎn)身進了私塾。
元婉的送葬隊伍從城外河上的橋過去,抬棺槨的仆從齊齊絆了一跤,那棺槨便甩出橋去,順著河流漂走了,幾個仆從大驚失色,連忙跪地向縣太爺不停求饒,幾個人已經(jīng)跳進河里,追著那棺槨去了,然而多日大雨,這河水猛漲,那棺槨讓河水帶得飛快,眨眼間便遠(yuǎn)去了,在河流的盡頭,它越變越小,像無根的浮萍,漂蕩去了別處。
縣太爺在橋上,看著那棺槨漂走,低低道:“罷了,隨她去吧?!?p> 大雨不久后終于停了,河水似乎到了猛漲的極限,水位便在幾日后慢慢下降了,鎮(zhèn)子上的生活慢慢又回復(fù)原狀,那日有些小雨,雨水剛歇,正是清晨,孟生拿著那把油紙傘,從河邊走過,錢袋讓柳枝一帶,掉到河邊的石頭縫去了,孟生把傘放在岸上,自己伸長手去撿。
河上游不遠(yuǎn)有幾個洗衣服的婦人,邊洗,邊講些閑碎話,孟生因此便聽了一耳朵。
“誒,你說這雨怎的趕巧就停了?哎喲哎喲,可真真是天神保佑,要這河再漲下去,可要我們一大家子人怎么辦喲?!币粋€婦人道。
“只能是天神保佑,興許是河神保佑呢?”還一個婦人說,“只盼著這雨再不這樣下了,我們才好過日子?!?p> “要我說,也是縣太爺?shù)墓冢皇俏覀兛h太爺緊著上游水流,這河早滿出來啦,那才真是造孽的。”有一個婦人說。
“誒,這么說的話,我倒聽著有個說法。”頭一個婦人壓低了聲音,道,“說是縣太爺獻祭了自家外甥女兒做祭,才讓河神熄了怒,才讓雨水停了的,你想啊,那天縣太爺家那個外甥女送葬不是掉進河里了嗎?”
“哎喲,有道理啊,說起來那雨水小了的時候不正是那第二天嗎?說不準(zhǔn)啊,就是這回事的?”另兩個婦人連連附和道,并牽扯出許多證據(jù)來,東家的母雞多叫了兩聲也成了河神顯靈的證據(jù)。
孟生聽著,手顫了一下,他穩(wěn)穩(wěn)地抓住樹干,把錢袋夠了來,拿上傘,慢慢踱遠(yuǎn)了。街道的角落里,那個老女人渾身臟污,在泥濘里嘻嘻大笑,當(dāng)縣太爺?shù)年犖閺乃媲白哌^,她便笑得愈加撕心裂肺,她大聲嚎叫,聲音嘶啞:“你瞧瞧!你還是信了我吧?!?。?!哈哈哈哈哈嘻嘻嘻。”
縣太爺叫轎夫加快了步子,進了自己宅邸去了。
過了兩日,孟生的尸首讓人在河里瞧見,衙門去查時,說他是在河邊散步時滑進了河里,孟生無親無故,此事便據(jù)此了之,下葬的時候,孟生連著他那把死也拿在手里的傘,一同埋進了亂葬崗的三尺土里。
如今我回到船上,我與她便相對一笑,互相握住手,再一度白光閃爍,我點點頭,瞧見孟生盤腿坐在船頭,抱著拿把傘,瞧著忘川。
這時雨已然停了,我便出了船艙,到他邊上去,他把鏡子遞還給我,端詳著我的臉,問:“那么,你是她的丫鬟么?”
“我可以算是,”我回答說,“我可以是每一個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你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我,你也是我。我就是命運本身?!?p> 他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但很快他不再想這個問題,淺淺地露出笑,說:“冒犯了?!?p> 又問:“她曾經(jīng),也坐過這船么?”
我搖了搖頭,伸手去指那奈何橋,說:“不是,她是走的那橋。”
他頓了很一會,道:“是,她是那樣的人,從來都是。這適合她?!彼α诵Γ皖^自言自語,“她不是我,一直不是,只是我……罷了。
他忽的抬頭問我:“她走過去了么?”
我記得那天的情景,元婉站在奈何橋的中間,憑著欄桿看忘川在橋下緩緩流動,她看了很久,久到我抬頭看她了,然而她看不到我,奈何橋上的人是看不到我這渡船的,她輕輕地笑:“我不愿了,再不愿了?!睒蛏嫌腥饲扑谎鬯^欄桿,從橋上一躍跳進忘川里,一絲漣漪激不起。
“不,她沒有過去?!蔽仪浦h(yuǎn)處的忘川,“她跳進去了?!?p> 寧風(fēng)告訴她,魚,順?biāo)?,便不受侵害,然而順?biāo)械聂~,卻無論如何也上不了岸的。元婉害怕著溫暖與熾熱,她擔(dān)心有一天,那不屬于她的溫暖熾熱,會將她熔化了。
孟生看著河水,把手伸進水里,感覺到些微的刺痛從掌心傳來,他問道:“這水里……是什么?”
我解開酒壺,飲一口酒,這是極純的平靈白,入口醇厚,本后勁十足,在我身上,卻激不起絲毫反應(yīng)。說起來,這就是元婉所說神靈的享受,我是神靈么?自然不是的。
“北冥?!蔽翌D了一會,才說,“這不是水,這是千千萬萬怨魂惡魂蛻變成的魚,他們妒忌著完整的魂魄,并渴望得到它,任何掉進其中的魂魄都會被吞食殆盡,消散無物,過程中極端痛苦,極端緩慢,并且無法脫身?!?p> “她知道嗎?”孟生問。
“她知道。”我喝著酒,告訴他,“每一個走上那奈何橋的人都會被告知這一點,雖然不是很經(jīng)常的事,但總有人會跳進去?!蔽野察o了一會,抬頭去看他。
“是么……”孟生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他打開了那把油紙傘,那上面有斑斑殷紅的梅花點綴,他踏上了船舷。
我瞧著他,他泰然地轉(zhuǎn)頭看向我,對著我露出溫潤的笑意,“我想去找她……也許,我不是去找她。只是……我也這樣懦弱,我也懼怕著……也許……我真是要找她,或者找我自己?!彼Z無倫次,但一直從容地笑著,轉(zhuǎn)過臉去,低頭看著忘川沒有漣漪的水面。
他縱身跳進了河水里,水里傳來嘶啞的低吼,似乎有氣泡從水底冒上來,咕嚕嚕直響,那把油紙傘漂蕩在河面上,順著河水,慢慢遠(yuǎn)去了。
一縷輕飄的黑霧從水里飄散出來,我把它引進那個琉璃小瓶里,瓶子里面,已經(jīng)裝進了小半這樣濃黑的霧氣。
我站起來,拾起長篙,手一抬,一沉,讓船慢慢向?qū)Π镀?,我開口,慢慢唱著一首曲子,古老的,悠遠(yuǎn)的,我唱了許多年:
“擺渡人擺渡黃泉路
奈何橋渡不盡宿命苦
洪浪滔滔蕩塵污
浮萍無根隨波住。”
浮萍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