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時候,江一棠吃了早飯,便沐浴更衣,換了身暗色的長裙,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外面仍然罩了件紫紅色的紗衣,她坐在鏡前,給自己化上淡色的妝容,沒用上唇紅,眼角便仍然用梅紅色把眼線上勾了三分,把那張臉勾出幾分艷色,她在梳妝盒子里揀了又揀,沒拿簪子,只在自己頭發(fā)上配了兩朵珠花。
我跟了江一棠下樓,這時候煙花巷里反倒沉寂,客人和女人都沒醒轉,隱隱的,一些房間傳來鼾聲。
江一棠從后門出去,上了一輛馬車,那馬車在城里兜了有一轉,才停下來,這仍然是那煙花巷,對面即是紅煙樓。她不久才離開的地方。
在紅煙樓對街的,是一家不小的客棧,喚作仙客來的?,F(xiàn)在是巳時初,多數(shù)客人吃了早飯,午飯未接上頓的時候,店里沒多少人在。
瞧見江一棠出現(xiàn)在后門口,店小二便迎了上來,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扯出笑,招呼道:“是江姑娘?請進。金太太叫小的告訴您,包間在二層,是靠窗戶邊上,臨街的留仙客?!?p> 江一棠點點頭,看小二一直盯著她的臉,便抬頭向他綻出一個笑,“謝小二哥?!蹦切《艘粶γν嘶啬翘蒙狭?,恰有個許是睡了賴床的客人走進店來,小二便迎到那個人面前,不再看江一棠。
江一棠照著店小二說的,沿著樓梯走上二樓,在一個房間門口,先是整了整自己的發(fā)髻,又整了整衣服,才把門敲響了。
那里面本是亂糟糟女人的談笑聲,這時候忽的停了,一個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只兩個字,卻字字咬得準,穩(wěn)穩(wěn)的:“進來。”
江一棠便把門推開,我跟她進去,并在房間里尋了個角落站定,把自己消隱去。
屋里背對著窗戶坐了四個女人,其中三個長發(fā)盤起,梳起婦人的發(fā)髻,一個女人頭上插著金簪,另兩個則插著玉簪,都穿了華美的綾羅衣服,左右手戴著金鐲或是玉鐲,看上去極為雍容富貴。還有個女人,應當說是女孩子,十五六歲模樣,披著長發(fā),頭上戴著一朵珍珠串成的珠花,也是一身綾羅,只是顏色更加鮮艷明麗。桌子上不過些許糕茶點心,有一兩樣略動過,大多仍然剩著。她們背后身旁都站了幾個丫頭,總數(shù)來有五六個,正是端茶奉水,添些瓜果。
江一棠進門來,先向這些女人行禮,并一一問好:“金夫人,王夫人,劉夫人,李小姐好。李小姐今日怎有空來的?”
王夫人笑道:“今日初七,金夫人叫了她侄女來玩。一棠妹妹,你今天可是來晚了的,怎么也不道個歉的,還問上嬈姑娘來了。”
江一棠忙向眾人道歉,道:“這確是一棠的不是,不求各位夫人小姐寬宏,只是一棠今日來晚,實在是有些因由,還請聽了一棠解釋,再定一棠的罪?!?p> 金夫人笑道:“什么定不定罪的?一棠妹妹未免緊張過度了,不過說笑罷了,妹妹有什么難處?盡管說就是了?!?p> 江一棠便拿出四個盒子,一字排開放在桌上,道:“哪有什么難處,只是女人愛美之心,一棠也是回避不了的。前幾日,一棠聽說東街的胭脂坊進了新貨,道是玉龍雪清膏,引得一棠心癢,便早早去買了來,不想耽誤了時候,故此來晚,實在是一棠的罪過了。”
“玉龍雪清膏?那是什么的?”李小姐開口問道。
江一棠笑著道:“李小姐有所不知,這玉龍雪清膏是江左盛行的藥物,傳說源自海外。每日清晨在臉上抹上指甲蓋那么點膏藥,抹勻之后,再用清水洗掉,可以凈面潤膚,用得久了,還有美顏駐容的功效呢?!?p> 四個女人的眼睛被那幾個盒子死死黏住了,江一棠見狀笑起來,又道:“只可惜胭脂坊進貨不多,這幾日已經(jīng)賣個精光,這幾盒已經(jīng)是僅剩的了,掌柜的說,下次進貨可得一個月后了?!苯惶念D了頓,隱秘地把面前的女人逐個掃了一眼,笑得愈加燦爛,又行了個禮,道:“這趟一棠來遲,實在是一棠疏忽,一棠愿把這四盒玉龍雪清膏贈與夫人小姐,作為賠禮,雖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但畢竟是一棠的心意,還望夫人小姐收下吧?!?p> 四個人用手帕捂住嘴,輕聲地笑起來,命丫頭們把那些盒子各自收起來,金夫人笑笑道:“一棠妹妹有心了,我們相識這些日子,一棠妹妹還是叫夫人小姐,實在生分了,若是你不嫌棄,叫我們聲姐姐就好,姐姐妹妹,才更顯親近呢,快坐快坐吧?!?p> 江一棠笑道:“一棠可不敢當,多謝各位夫人小姐的垂愛才是?!?p> “啊呀?!蓖醴蛉说?,“你且坐,這般見外作甚。”
江一棠只得挨了張凳子坐了下來。
劉夫人道:“一棠妹妹何必過謙,我家老爺時常到那紅煙樓去,對妹妹贊不絕口呢。多謝了妹妹看著,若非如此,我家老爺可不知得惹出多少事端,你說說,他酒量本就不好,偏又少不了應酬,沒了妹妹,指不定醉了就叫些起狐媚子勾了去,可叫我如何是好?!?p> 王夫人應道:“可不是么,依我看吶,一棠妹妹最叫人放心,以后我家那死鬼你可得幫我多看顧看顧,省得他在外頭拈花惹草,把魂都丟了出去。妹妹,若是他當真敢欺負你去,你盡告訴姐姐,姐姐替你出氣?!?p> 江一棠陪笑著,沒說話,金夫人伸手把一盤糕點推到江一棠面前去,撫慰道:“一棠妹妹不必拘束,且吃些糕點,一路走來,可還辛苦?”
江一棠笑道:“謝夫人,與諸位夫人小姐相聚,如何能說辛苦的,一棠高興且來不及?!彼焓郑⌒哪榱艘粔K吃了,金夫人瞇了瞇眼睛,綻出更親切慈祥的笑臉來。
李小姐道:“一棠姑娘,我聽說新來的父母官秦存秦大人有意于你,要贖娶你過門,可是真的?”
劉夫人驚呼一聲:“一棠妹妹,這可當真是喜事了,妹妹今年算來也有十八了,在煙花巷里終究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事,秦大人若當真贖你過門,縱使是妾室的身份,也能叫你離了青樓楚館之地,有個好歸宿了?!?p> 金夫人抿了口茶,輕輕笑道:“說的是,我聽說這秦大人如今還沒有妻妾,更難得是脾氣溫和,品行端直,若是妹妹嫁了去,無論如何也不會受委屈的。”
王夫人道:“關于這秦大人,我也聽過一耳朵,說是他本有妻子,恩愛非常,偏十年前妻子去了,秦大人成了實打實的鰥夫,便未曾再娶,十年來也潔身自好,從沒和那些不清不楚的女人有過半點牽扯,足見他是個癡情種?!?p> 她頓了頓,轉頭看向江一棠,掀起一角眉梢,道:“妹妹如今正是如花的年紀,趁著年輕,正該找個歸宿了。也省得我家那口子天天向紅煙樓去,對妹妹念念不忘,這可讓姐姐心里頭不是滋味。”
江一棠伸手遮住唇,在手掌后頭笑一笑,道:“夫人實在折煞一棠,王員外一顆心吶,全撲在夫人身上,哪能對我這樣的庸脂俗粉念念不忘,他到紅煙樓來,從來只是生意應酬,一棠也只是跳舞助興罷了。”她又笑了笑,道,“至于秦大人,那日只是他醉酒后說的玩笑話,相似的話,一棠也沒少聽,不過逢場作戲,怎能當真的?”
李小姐扯開笑來,勉勉強強地笑:“說的也是,這怕是陸哥又胡言亂語哄我開心了?!?p> 王夫人笑道:“哎呀,沒過門呢,你也叫得這樣親熱,不知羞呢?!?p> 劉夫人道:“實在是有人肯哄你,疼你,可見得陸公子是個好夫婿,你可是個有福的命?!?p> 李小姐當即把臉紅個通透,這一干人又閑談些八卦瑣事,江一棠和那些丫頭侍候著她們吃了午膳,她們便帶了丫頭們陸續(xù)離開。
江一棠將她們一個個送出門,差不多已是申時,太陽已向西邊斜斜挪過去,把紅煙樓變成了太陽底下的一個剪影,裹著金燦燦的陽光,風偶爾刮起來,那紅煙樓就好像要碎裂隨風去了,細一看只得感嘆這錯覺。
紅煙樓就在客棧對面,江一棠沒有過街進去,她在后門上了馬車,讓馬車環(huán)城繞了一圈,又從后門進了紅煙樓。
我一路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