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蒂蹲下身,抱起那只毛茸茸、暖乎乎的幼崽。還未直起身,就察覺勁風襲面,一抬頭,冰冷的鋒芒映照在她驟然放大的瞳仁中。她呆若木雞地瞪著眼睛,張著嘴,極速逼近的箭頭在她眼里變得非常非常緩慢,似乎永遠都不會到來。她的身體也變得像石塊一般沉重僵硬,無法作出任何反應。她的卡和巴(古埃及觀念中的靈魂)似乎已經(jīng)提前從軀殼抽離了出去。
當?shù)囊宦暣囗?,箭頭在視野中消失了。一支投槍斜插在不遠處的地面,沾著血的槍桿兀自不住顫動。
逆光中一個身影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來。
她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英俊的男人。他有一張棱角分明、寫滿風霜的臉龐,鼻梁挺直,下巴方正,雕刻般的眉弓下,眼眸深邃而銳利,目光如巖石深處的閃電。一條綠松石鑲嵌的黃金眼鏡蛇昂然盤在他的額前,束住白底藍金色橫紋的頭巾,頭巾末端披在寬闊的肩膀上,金棕色的皮膚下堅實的肌肉塊塊隆起。他身材不高,但是氣宇凜然,站在那里仿佛能觸碰到天際。
他在她面前站定,低下頭來看她,然后蹲下身來,輕柔地握住她的手。他的大手滾燙、寬厚而有力,粗糙的繭子上猶有獵物血跡。蘇蒂心里一慌,連忙想抽回手去。
“我猜,你手心里有朵花,對不對?”
蘇蒂一怔,慢慢展開手指,掌心呈現(xiàn)出一朵蓮花印記。青色花枝從她手腕處的血脈延伸而出,在手心綻放金色的花瓣。
“哈特謝普蘇特?!蹦侨藛镜溃瑢λ冻雒髁寥缣柕奈⑿?。
蘇蒂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哈特謝普蘇特——在埃及語中是最高貴的女子。而她只是一個貧民村姑。
她望向他的眼睛,那一瞬間她知道他是在喚她。
“你知道我是你阿父嗎?”那人笑吟吟地問,“你知道自己是埃及公主嗎?”
“阿父?”蘇蒂做夢似的重復。
她幻想中英俊的強大的無所不能的神明父親,當真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法老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她心里滿溢著迷迷糊糊的歡喜和驕傲,伸出胳膊環(huán)繞住他的脖頸。
“今天所有人都有獎賞!”法老大聲宣布,“因為我的女兒,王室公主——哈特謝普蘇特——今天回到我身邊了!”
所有戰(zhàn)士一時間齊刷刷地在戰(zhàn)車上跪下。帕赫利目瞪口呆,被跪在身邊的侍衛(wèi)扯了好幾下衣襟才回過神,也單膝跪下來。
“向公主殿下致敬!”
恍如山呼海嘯,原野震蕩起一陣陣令人毛孔直豎的回響。
她不是沒人要的野孩子,不是沒有父親的孤兒。
她是——她真的是——她無可置疑地就是——神的女兒!
巨大的快樂在她胸腔里不受抑制地膨脹開來,轟地一聲像洪水整個吞沒了她。
侍衛(wèi)把那支被擊飛的冷箭呈上,稟報道:“陛下,兇器是軍中制式,箭上涂有羊脂,獵狗無法辨別氣味?!?p> 法老陰冷地說:“不用查了,是那個弄權的惡毒女人干的。哼,有我在,她別想得逞。”
“阿父……”蘇蒂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喚。
法老笑瞇瞇地問:“什么?”
蘇蒂膽子大了,舉起幼崽給他看,說:“我要這只……”
“這可不是小貓咪,”法老笑著說,“它很兇的,咬人很痛的?!?p> 它的確很兇,憑氣味知道抱著自己的不是母親,就使勁扒拉著爪子,扭動掙扎,盲目地齜出米粒大的尖牙。
“它阿母死了。我要養(yǎng)它。”蘇蒂堅持說。
法老凝視著她,眉目間似有動容。
“迪爾,”他叫著馴獸師,“帶它去好好喂養(yǎng),要是養(yǎng)不好,唯你是問?!?p> “遵命!”
山崖上,風掀動哈普祭司的長袍。
“終究,還是違逆不了神的安排啊……”
蘇蒂不知道圍繞著她將掀起怎樣的暗流涌動。她坐在舒適的肩輿上法老的身旁,進入了高聳潔白的宮墻。
壯麗的朝堂迎面而來。高高的雪花大理石階梯,寬闊平坦的屋頂,邊緣純金為底色,寶藍色彩釉繪出象征恒久的棕櫚葉紋樣。中庭兩側(cè)延伸出外臣等候接見的雪松木柱廊,柱身包金彩繪,柱頭是盛開的蓮花形。三扇烏檀木大門,門楣寶石鑲嵌裝飾:正中是一輪紅日展開翠藍色羽翼的圖案,象征著拉神的守護;兩側(cè)是蓮花和紙莎草束在一起的圖案,象征著上下埃及的統(tǒng)一。
朝堂后面是另一座大殿,格局規(guī)模相同,只是兩側(cè)廊柱柱頭是收攏的紙莎草形,廊內(nèi)許多側(cè)門,是臣屬們辦公的房間,中央是法老處理朝政、批閱奏章的場所。
后面是寬闊得可以馳馬的廣場,左右各有一座花崗巖圣堂,左邊供奉的是戰(zhàn)神孟圖,右邊供奉的是王權保護神荷魯斯。
中庭盡頭又是一道塔門,門內(nèi)是后宮閨苑。宮室形制小得多,但卻精巧秀麗。涂壁中摻著香料,窗框、門框和露臺邊緣用寶石碾粉的顏料繪成鮮妍花草,寶光隱隱,香氣氤氳。回廊下流淌著清澈的泉水,庭院中央的池塘盛開著睡蓮和鳶尾,池畔輕籠著葡萄和無花果的綠蔭。
蘇蒂看到廊柱間時時有曼妙身影白裙搖曳,嬌媚鶯聲細語輕囀,只是她們遠遠望見肩輿便噤聲伏地,以至于在她的印象中總是面目模糊。
忽然,一只耳帶金環(huán)的銀色斑紋貓從葡萄架上一躍而下,停在肩輿前面。
“喵咪!”蘇蒂高興地叫,正想跳下肩輿去抱它,它卻高傲地豎起尾巴,穿過長廊躍上另一邊的花壇,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告訴王后,說我把我們的女兒接回宮了?!狈ɡ显诩巛浬戏愿朗绦l(wèi),“通知結(jié)綠宮待命?!?p> 他轉(zhuǎn)過來捏了捏她的臉頰,又說:“倒不算太瘦,只是曬得這么黑,吃了苦啊。要不是那道神諭,你本該在宮里嬌養(yǎng)得像朵花兒。神明有祂的安排,但我得讓你見母后之前,先有個公主的樣子,免得她心疼?!?p> 于是蘇蒂就在結(jié)綠宮里二三十名女奴的服侍下,花了整整一個時辰來梳妝打扮。
她泡在雪花大理石的浴缸中,乳白的浴水裊裊熏出五色鮮花的香氣。浴室里蒸汽彌漫,香氣氤氳。女奴們用混合了純堿的百合花香脂為她洗凈身體和頭發(fā)。蘇蒂覺得她們的手柔如凝脂,再看看自己雙手指甲縫里的污垢,像是突然從美夢中驚醒,羞得臉都紅了。
“殿下真是美人胚子,頭發(fā)這么厚,眼睛這么美,只要天天用牛奶花水洗澡,用不了一個月皮膚就會變白變嫩的?!币粋€女奴討好地說。
原來浴水是牛奶!
在茉莉河谷,柴火是稀少的,只能用來烤面包,她從未洗過熱水澡。牛奶更是珍貴,只有生病時才能喝到。
這是她未曾夢見過的世界。她陶醉于暖香,也深深地記得那支冷箭。一個孩子無法理解這一切,但她會看,會聽,會想,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的。
洗浴完畢,女奴們把她扶出浴缸,擦干身體。她的齊耳短發(fā)被象牙梳子細細梳理整齊,像光亮的烏檀;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用羚羊皮打磨亮澤。全身上下連腳底都涂抹了芬芳馥郁的睡蓮香膏,她忍不住把手背湊到鼻端深呼吸了幾口。
然后她們舉起一大張打著百褶的蟬翼薄紗,從她頭上罩下來。砑光的柔細織物在她肌膚滑過,發(fā)出輕爽的窸窣,下半部緊緊地裹住她的腰,直垂到腳踝,上半部繞過她的雙肩在胸前打結(jié),用一條藍底金邊的長腰帶束住。
“公主殿下?!?p> 簾子外,朦朧看見幾個人跪伏在地,捧著什么東西。
女奴打起簾子。那是三名黑奴,為首的年長些,肥胖的黑臉膛,厚嘴唇堆著謙卑的笑意,剃著光頭,脖頸上掛著一枚青銅滾筒印。
“殿下,這是王后陛下賜您的首飾。”他尖聲細氣地說,與兩名隨同一起舉起手中烏檀嵌象牙裝飾畫的首飾盒。
女奴依次揭開首飾盒,里面是一套純金鈴鐺踝鐲和盤蛇形臂鐲,蛇眼用血玉髓鑲嵌;一條以“荷魯斯之眼”護符為墜子的項鏈,同樣是純金,鑲嵌青金石和冰玉髓;為首的黑奴呈上的是一頂沉甸甸的蛇鷲王冠。
王冠看上去已經(jīng)相當古老,周圍一圈玻璃釉黃春菊圖案花心的珍珠已經(jīng)暗淡,額前象征著上下埃及的鷲首和蛇首傲然昂起,黑曜石眼睛熠熠發(fā)光,蛇身彎彎曲曲跨過頭頂至腦后,下垂作飄帶狀,末端又揚起形成另一個蛇首,警告著試圖從后方偷襲的敵人。
王冠內(nèi)圈鏨著一串名字,“艾荷泰普”“妮菲泰麗”“??ㄜ运埂钡健鞍④越z”,最末一個新鏨上去的是“哈特謝普蘇特”。
這就是法老喚她的名字??毯劾镩W著嶄新的金光,邊緣略微有點割手。前面名字的刻痕已變得比周圍更暗,被長年累月的佩戴磨得光滑,最早的名字已有些模糊。
這些應該是她的先祖。
“這么漂亮!我是不是該去拜謝一下王后娘娘?”
“王后陛下說,女兒回宮,做母親的原該親自迎接??墒撬胁≡谏?,暫時還不能相見。命結(jié)綠宮所有仆人務必侍奉好公主,不得有誤。要是公主在宮里呆得悶了,后花園敞亮,可以去那里玩?!蹦呛谂鸬?,低垂著眼睛,語調(diào)里帶上了點奇怪的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