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謹自從與游返做了君子交易,便甘于平淡,自居輔佐,平素并不多說,只在私底下與游返討論和建議。
這晚上自汴京兵器商會龍頭祖江的轎子在太白樓前停下時,楚謹就不再說話,只默默充當著幕僚的角色。
祖江年約四十,穿著一身儒生青衫,作一書生打扮。臉頰瘦削,像一根蘿卜一般,顴骨突出,雙眼深陷,目光卻很精神。門牙微微突出,相貌不揚。他早年沒考上功名,后來心淡了,但氣質(zhì)上仍將自己看做是讀書人。走進酒樓時,排場并不大,只跟了兩個護衛(wèi)。那兩個護衛(wèi)個子很高,如兩座高塔一般,太陽穴突出,顯然身具深厚內(nèi)功修為。
這年頭,武林中人的出路,無非是參與幫派跑江湖討個生計,或是給官員豪商充當護衛(wèi)保鏢,這是更為體面的方式。似南海劍圣這般出了禁軍,自創(chuàng)門派,立下偌大家業(yè)的武人,少之又少。
游返早已等在酒樓,此刻忙出門迎接。祖江見游返是如此一年輕后生,對金劍山莊能交給這個年輕人,也頗為驚訝。雖然游返年紀其實不小,只比祖江小了一旬,舉止也不輕浮,只是這些商事,負責人沒有閱歷不行,因此祖江這等年紀已算是其中的后輩,沒料到游返更年輕,著實有些意外。
雙方客套一番,因年紀倒也有些親近。祖江雖然自詡讀書人,卻沒有一般讀書人的孤傲清高,因此談吐中,也不講究,讓游返也松了一口氣。
祖江詢問了一番山莊近況,道:“老莊主精湛技藝,堪為我輩楷模。祖某家中尚收藏了十年前老莊主打造的一把名劍,名曰飛燕,當真?zhèn)魇谰贰倓偮犛卫系苷f莊主已經(jīng)封爐,實在令人可惜。最后一爐鑄造的吞日殘月,若是有幸,得一觀而無憾矣。”
游返笑道:“吞日劍已交由昆侖派帶回西域,殘月刀倒是在莊內(nèi),祖先生想看一看,又有何難。下次我來汴京時帶上,便是了?!?p> 祖江有些激動地說道:“當真?那祖某必定邀上商會中朋友一同前來觀摩欣賞。”情急之下,便與游返定下時日,約好往來聯(lián)絡方式。
游返見他動了真格,倒是想不到這人雖然為商,卻是真心喜愛刀劍兵器一道。其中熱心,與莊主倒是如出一轍。
話鋒偏轉(zhuǎn),便說到正題,祖江道:“朝廷禁兵令一下,大家生意都難做。此次借著武林大會的東風,便是想邀請游老弟一起商議一下。汴京在天子腳下,尤為困難,武器商會中更是良莠不齊,恐怕這兩年便要倒下一批。剩余的,也只是將將苦熬。金劍山莊乃行業(yè)翹楚,雄霸北方數(shù)十年,手下精工良匠無數(shù),號稱天工世家,當為各地武器商行之表率。祖某和商會里幾個朋友商量,便想與金劍山莊一起攜手,共渡難關?!?p> 說完,祖江臉上并不掩飾對朝廷失望的心情。游返之前也查知,這位祖先生并非城府深沉之輩,說話直接豪氣。便也直接說道:“說實話,此番我過來汴京,還帶著一個任務。便是在汴京開設一間鋪面,專營兵器買賣?!?p> 祖江吸了口氣,喃喃道:“金劍山莊財雄勢大。如此一來,恐怕汴京的兵器鋪倒得更快了。”
游返謙虛道:“哪里哪里。祖先生在汴京經(jīng)營多年,豈是我等這些外來者能比的。莊主此舉,也是市場間仿冒山莊兵器的人太多,莊主好名,想著撥亂正名,免得世人對我們山莊的兵器產(chǎn)生誤解,毀了口碑。”
祖江點點頭,道:“這也是理所當然,不過祖某說一句,貴莊此時開鋪,實屬不智。一來年景差了,兵器本是暴利行業(yè),金劍山莊積累深厚,若是一炮打響,自然無往不利。但如今變局,前景實在令人憂慮。此乃天時。二來汴京并非山莊所在大名府,風土人情都有差異,恐怕以此作開端,并不能坐收其利。此乃地利。三來汴京同行抱團相坐,已到生死關頭,若是此時金劍山莊要來分一杯羹,兩虎相斗,傷上加傷,是兩虧之舉。此乃人和。這天時地利人和,均不在這邊,游老弟是聰明人,可想而知?!?p> 游返微微躬身道:“祖先生此言,正點出我心中憂慮。”
祖江有點意外道:“游老弟這話,意思是……”
游返道:“合則兩利,斗則兩傷。因此我想著如何才能與祖先生及汴京同道合作?!?p> 祖江道:“這實在是好。其實來之前商會內(nèi)部也有過討論,如今這世道,尋常行走江湖的游俠散人,會買兵器的極少,大都是一條行軍棍傍身。去除這部分人,剩下的便是幫派采買,這部分份額卻是金劍山莊得天獨厚的,據(jù)我所知,丐幫,中原鏢局,靈寶閣都是買家。再有就是朝廷禁軍和廂軍,聽說金劍山莊也是最大得益者。因此除此之外的份額,商會里說起來,便想請貴莊高抬貴手,給大伙兒留條活路?!?p> 游返心中發(fā)笑,他知道金劍山莊厲害,卻不知道已經(jīng)霸道到如此程度,怪不得禁兵令一下,不少商家紛紛找上山莊??峙陆顣r間一長,先死的是這些中小鐵鋪,然后才輪到山莊。不過唇亡齒寒,這些中小鐵鋪垮掉,對山莊也無好處。
于是還是將準備好的說辭拋出:“祖先生過謙了。金劍山莊還未龐大到這個程度。汴京商會若是要拒絕我們進入,我們也毫無辦法。更別提祖家涉獵廣泛,非區(qū)區(qū)一個金劍山莊可比。所以說合則兩利?!?p> 說著拍了拍手,房間外一個從人將一把樸刀捧了進來,輕輕放在桌子的一角。頓時兵器寒光逼人,與屋內(nèi)水墨字畫的書香味形成強烈對比。
祖江面色不變,背后兩個高個護衛(wèi)卻緊張起來,祖江搖了搖手,示意不要妄動,只緊緊盯著游返雙眼,好奇他此舉含義。
游返指了指這把樸刀,道:“這是前幾日在南城門處一家兵器鋪里買到的樸刀?!?p> 接著輕輕撫摸了刀的刃身,遞給面前的祖江,道:“這把刀是店里面最好的一把,花了我十兩銀子?!?p> 祖江接過刀,摸了摸,用手指彈了一下,發(fā)出錚一響聲。默默又放下。
才聽游返繼續(xù)道:“不是我自夸,金劍山莊里面這種刀不登大雅之堂,隨便拿出一把來,也比這把要好,賣的價格還便宜。若是金劍山莊公然擺開擂臺,正如祖先生所說,固然能得一部分利益,但終究是兩敗俱傷。但若是無所作為,山莊固然要忍受聲名受損,其實你們也無好處。因而我這幾日一直在想,在商言利,怎么做,你們有好處,我們也有好處。大家都能得利?!?p> 祖江沉默,他也是內(nèi)行人,自然看出這把樸刀的優(yōu)劣,也能理會游返言語中并無貶低之意,雙方差距就是這么大,否則他也不會放低姿態(tài),勸游返高抬貴手,不要插手進來。只是如何才能雙雙得利,倒是從來未想到過。
游返用手指敲敲桌面,有虛指著桌上一個碗,說道:“這樣,我將鑄造技術讓出來,大家一起賣兵器,賣的錢,我們五五分賬,這樣可好?”
祖江悚然動容,直起了身子,道:“當真?”又緩和下來:“自然不可能有這么占便宜的事情。說罷,貴方有什么條件,盡管提?!?p> 金劍山莊地鑄造技術是獨一份的,誰都取代不了山莊的地位,便是因為有其秘術在內(nèi)。若是將這些秘密泄露出來,金劍山莊以什么立足?因此祖江有些不信地看了游返一眼。
游返從容道:“這回祖先生說錯了。我方是真心誠意想和大家做生意。我是這么打算的,貴商行可以挑選十個匠人,到金劍山莊取經(jīng),我們?nèi)珶o隱瞞,任憑這些匠人學習山莊內(nèi)的技巧。過一段時間,你們可以再派十人。人選你們可以隨意定,但不能多,一多就亂了,不好指揮,這個祖先生肯定懂?!?p> 見他點點頭,于是繼續(xù)笑著說:“但我們要求賣的兵器必然是要最好的,必須達到金劍山莊的水平,否則不允許出現(xiàn)在兵器架上。利潤我們五五分賬。你們商會和鐵匠鋪五份,金劍山莊五份?!?p> 祖江皺眉道:“那一開始,這全汴京便得由金劍山莊供貨了。”
游返道:“那是自然。這些店鋪對外號稱是金劍山莊的貨,那自然得真的賣山莊的貨,否則不成了欺詐。不過祖先生放心,等你們派的人學得了山莊的鑄劍技藝,自然也可以自己生產(chǎn)。不過到時候我相信,山莊這邊還是能占一些份額的。雙方都不會虧?!?p> 祖江眉頭頓時舒展開,呵呵笑道:“游老弟真是好算計,這么一來,金劍山莊不但名頭打響了,以后也沒人敢私下賣假貨了。正本清源,金劍山莊的口碑可是在汴京一地打響了?!?p> 游返與他對望了一眼,雙雙笑了起來。誰占便宜,真是說不準,金劍山莊的秘技壓在這頭,這籌碼不由得他不眼紅。
兩人又就細節(jié)探討了一番,心中均是滿意。不知不覺聊了許久,最后,祖江道:“這初步的規(guī)劃,這時倒也成形了。不過祖某尚且要與商會同行討論一番,若是他們無異議,那過幾天我們再聚一聚,祖某給游老弟引薦一番。”
游返道:“那是自然,東京人物風流,我是一介晚輩,還要多向諸位前輩學習學習?!?p> 祖江笑了笑,便起身告辭了。兩人又約好了后續(xù)聯(lián)絡方式,游返便送祖江一行人到了樓下。
走出門口,轎子早已到了門口候著了。
此時天色已黑,四周燈火闌珊,微冷的空氣中透著一股清新之氣,令人神智為之一振。
祖江道了一聲告別,便上了轎子。幾個轎夫吆喝一聲,便要起身。
此時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喧嘩,人聲吵鬧之中。游返站立之處目力所能及之處的街角,突然轉(zhuǎn)過幾個人,朝這里死命飛奔過來。其中一個中間摔了一跤,竟跌跌撞撞不及站起來,繼續(xù)往前奔走,又倒地,又奔逃。竟是倉皇不堪。
后面又轉(zhuǎn)出幾個軍士,穿著禁軍服侍,以更快速度趕上,用刀柄擊向這些人的后背,將其撲倒在地,往頭上狠狠敲上一記。被敲中的人便開始捂著頭在地上打滾,一時之間,地上呻吟聲不絕。還有人直接昏厥過去。
游返和楚謹疑惑地對望了一眼,靜靜地看著這場變故。祖江轎子被面前的這番追逐擋住,也停住不啟,揭開幕布看了看,向游返等人道:“看服色是禁軍在緝拿要犯?!?p> 楚謹輕聲道:“看這被抓之人,似是江湖幫派中人?!?p> 江湖幫派中人服飾上有統(tǒng)一標志,要么都著一色的頭巾,要么執(zhí)同樣長短的兵器,還有些領口袖口開口款式雷同。眼前這些被禁軍追輯的人,都是短袖麻衣,頭上纏著方巾,臂膀裸露在外,似是一個幫派的人。
幾個禁軍士兵將眼前逃犯全部擊倒在地,才慢吞吞將他們雙手捆綁,押著往回走。這時后面才出現(xiàn)幾個公差,上前詢問幾句,與禁軍士兵交談幾句,才點了點頭。
祖江似乎見到了認識的熟人,連忙下了轎子,招手道:“周捕頭……”
不遠處一個公差回頭一看,連忙走過來道:“祖公怎么在此處。這里危險,還要多避著點?!?p> 祖江問道:“這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游返等人也豎起耳朵。
周捕頭道:“出了一件大事,有個朝廷官員被刺殺了。”
眾人不由都吸了一口冷氣,皇城跟前,天子腳下,居然會有官員被刺殺,這置朝廷的顏面于何處。
祖江又問道:“是哪位大人被殺?”
那周捕頭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只知道是位軍中大員。光親兵便有五十人,是剛剛進京的。走到城中,被兩個江湖幫派給堵著路。那兩個幫派說來好笑,聽說是在那里私斗比武,起了紛爭,因而堵著路。那大人的親兵便前去阻止開路。沒料到突然后面掩殺過來一批黑衣人,便直接將那位大人給梟了首,手段極為殘忍。”指了指被禁軍士兵捉住的江湖中人,道:“這飛魚幫的人就是剛剛堵路的幫派之一,這些禁軍士兵的主將被殺,他們自己也難免被降罪,瘋了似地將現(xiàn)場所有人都緝拿了。祖員外可要遠遠躲開,莫正中了這些兵油子的刀口?!?p> 遠處傳來一聲慘叫,正是一名禁軍士兵狠狠擊打在一個飛魚幫眾的身上,直接打得那人頭破血流。這些人堵著路導致朝廷大官被刺殺,自己脫不了干系,但也得等到開封府審問。這人這么折在這些禁軍士兵手上,十足倒霉。
游返和楚謹與祖江各自離去,繞開沖突發(fā)生之地,回到了祥福客棧。派出手下人出去打聽。
到了半夜兩更,終于傳回一個小道消息:“剛剛被選中做武林盟主的儒將周醒被刺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