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駕！駕！”在蒼茫的鄜延路官道上，一騎絕塵而去，正往東京方向。馬上坐著一個將官，腰攜佩劍，拼命驅(qū)趕著自己的坐騎。這將官三十多歲年紀，姓種名樸，乃是大宋鄜延道總管、邊疆重臣種諤的兒子。原來，種諤和沈括為筑城的地點而爭執(zhí)，至今尚無半點結(jié)果，種諤素有志于西北，想獲得皇帝首肯而把新城筑于橫山，于是派種樸親去京師面見神宗皇帝。他擔心此事若被沈括知悉，從中再加阻撓，勢必有礙皇帝圣斷，于是叫兒子偷偷入京，不容半分耽擱，以免誤了大事。
這種樸領(lǐng)了父命，便即馬不停蹄往京城奔去，所幸一路未有耽擱，不一日到了東京，自己先在驛館住下，另差驛館下人進宮急報。次日清晨，神宗皇帝在垂拱殿上朝議事。神宗道：“自我大宋軍隊五路伐夏以來，眾卿均對天朝如何覆滅西夏提出了各自的主張，說來亦不過是在我們新復的土地上筑建城池，那時進可攻，退可守，是為上上之策，但是這新城的選址，卻是難以決斷。朕聽說種諤為了此事，已派他的兒子種樸來到京城，眾卿家不妨和朕一道，先聽聽種諤的見解?！闭f著忙叫身邊的總管太監(jiān)宣種樸覲見。
原來這日一早，神宗皇帝就派太監(jiān)去驛館傳旨，把種樸宣進宮來等候召見?？偣芴O(jiān)傳了圣旨，果見種樸由殿門而入，便即向神宗磕頭行禮。神宗道：“愛卿請起。不知西北之事到底如何？”種樸再施一禮，道：“臣父和沈大人關(guān)于筑城地點一事意見不一，至今猶在爭論未果，是以臣父派微臣來京師面奏皇上，求皇上裁決?！鄙褡诘溃骸澳欠N將軍想把新城建在哪里？”種樸道：“臣父以為應把新城建在橫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彼鞂⑵涓阜N諤的觀點一一闡述，神宗聽了，連連點頭。待得種樸說完，神宗又問：“那沈括的意思如何？”種樸道：“沈大人認為新城應建在永樂。”又將沈括的觀點一一說了。
神宗笑了一聲，從總管太監(jiān)手里接過一個奏折，道：“這是沈括昨日從西北加急送給朕的奏折。”種樸一聽，心下大驚，暗叫道：“不好，父親差我親自來京面見皇上，終究還是晚了他沈括一步?！辈唤麧M是懊悔，心想這下返回西北，非被父親責備不可。種諤素有占據(jù)橫山之愿，此次派種樸親來，也是為保萬無一失。只聽神宗續(xù)道：“沈括在奏折中說，‘橫山地區(qū)東南臨河，西北又阻天塹，有被水沖的危險，實非筑城之良址。”種樸一聽，急道：“皇上，一旦筑城于永樂，西夏勢必會垂涎三尺，覬覦該城，那時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鄙褡诨实鄣溃骸胺N愛卿不必憂心，朕沒說要筑城于橫山，亦沒說要筑城于永樂，朕的意思是你并未向朕撒謊?！狈N樸舒了口氣，道：“微臣忠于皇上，忠于大宋，只會有而言之，無則不語，絕不敢胡說八道，欺騙天子?！?p> 神宗皇帝喜道：“種愛卿所言，甚得朕心。對了，你現(xiàn)任何職？”種樸答道：“臣蒙皇上圣恩，現(xiàn)任安撫洮西沿邊公事之職?！鄙褡谙肓讼?，道：“種愛卿在五路伐夏大戰(zhàn)中功勛不小，朕尚未來得及嘉獎，如此就晉你為閥門祗候吧?！边@閥門祗候乃宋于東、西上閣門所置官職，與閣門宣贊舍人并稱閣職，祗候分佐舍人，真宗年間人“逾數(shù)百，而除授未已”，而后王安石變法才解決了這冗員的問題，不過這時亦有長期待闕者。種樸忽然受封，雖仍是閑職，仍心下大喜，忙跪下謝恩。神宗道：“種愛卿你先回西北，筑城之事，朕會跟群臣共議，再作打算，稍后會差知西北眾臣?！苯腥怂头N樸出宮返程。種樸此行無果，反被封了個閥門祗候，也算是有所收獲了，急忙回驛館收拾，匆忙而返。
話說那神宗皇帝依然在考慮如何筑城，問眾卿道：“種諤和沈括二人所奏，各有道理，何處方可筑城，列位愛卿可有主意？”眾臣情知種諤和沈括乃是西北邊防重臣，他們參研軍事遠比自己更勝，惟恐所提意見失策，故而左顧右盼，不敢亂言。參知政事、中書侍郎張璪一見此狀，上前奏稱：“臣以為，種諤和沈括熟知當?shù)厍闆r，朝廷可以選擇橫山和永樂之間的一處地方筑城，這便能綜合二人意見，叫他二人知道皇上各有采納?！鄙褡趽u頭道：“難道是要在他們二人之間折中而行嗎？筑城一事事關(guān)我大宋萬年大計，半點兒也馬虎不得。”張璪連連稱是，徑自退下。尚書左丞薄宗孟道：“圣上所言極是，臣以為，可派一人代表皇上親去西北一趟，由他親自查訪，并綜合種諤和沈括二人意見，再呈報給皇上，由皇上定奪。”
神宗喜道：“薄愛卿言之有理，我大宋這幾仗勝得不易，越是小心謹慎越好?？墒钱斉珊稳饲叭橐四?？”眾臣低聲議論起來，都想向皇帝舉薦個穩(wěn)妥的人物，一來可以立薦人之功，二來也可充實本派的力量。其時因王安石變法，朝中已分兩派，一是主張變法的變革派，一是反對變法的守舊派。想當初，宋太祖趙匡胤依靠北方大士族“馬上得天下”，當了皇帝后便即在禁中刻石，石上有言：“后世子孫無用南士作相、內(nèi)臣主兵?！贝艘唤顭o形之中使得朝中重臣多出自北方大士族，他們對土地的兼并也肆無忌憚，導致階級矛盾日益加劇。王安石是臨川人，他大刀闊斧地改革，最先觸及的就是那些出身北方的高官的利益，是以守舊派以北方人為主，而支持變法的變法派人物，大多是南方小士族的代表。
參知政事蔡確這時搶占先機，奏道：“給事中徐禧曾博覽周游，素知各地古今事變、風俗利病，臣以為他堪當此任，所以臣舉薦徐大人?！边@蔡確，乃是泉州郡城人，自然是北宋變革派人物；而那徐禧，字德占，是洪州汾寧人，亦是變法派人物。徐禧少有志度，博覽周游，以求知古今事變、風俗利疚，不事科舉。熙寧初，王安石行新法，徐禧作《治策》二十四篇以獻，神宗見其所上策，說道：“禧言朝廷用經(jīng)術(shù)變士，十已八九，然竊襲人之語，不求心通者相半，此言是也。宜試于有用之地。（按：此話引自《宋史·徐禧傳》）”即破格授徐禧以官。徐禧還頗得王安石青睞，此時已官至給事中。
神宗道：“不錯，徐禧頗有才學，又有大志，常言西北唾手可得，恨將帥心生膽怯，不敢用兵。朕還聽聞他最近在研究什么古今兵法和五行術(shù)數(shù)，說是要創(chuàng)一套陣法出來，為我大宋平蕩西藩，此刻正好一用?！笔嘏f派人物一聽，無不大驚。眾人皆知，那沈括在王安石變法期間甚是積極，受到王安石的信任和器重，擔任過三司使等許多重要官職，也是變法派的人物，倘若皇上派徐禧前去西北，且不說種諤和沈括的觀點孰對孰錯，就怕徐禧聯(lián)合沈括一起對付種諤，那時種諤可就有苦難言了，當即便有守舊派人物站出反對。神宗道：“徐愛卿也是朕心中的不二人選，眾卿既有人反對，不知何人比徐愛卿更適合一去西北呢？”眾大臣不敢多言。
宰相王珪上前奏道：“皇上，臣以為可另派內(nèi)侍省押班李公公隨徐大人同去?！边@王珪號稱“三旨相公”，他的建議可不是為了幫助守舊派牽制徐禧，實是為了自己能保住相位。先前，神宗曾對他和蔡確說，變革舊制需新舊人同用，并說要啟用司馬光為御史大夫，使得他和蔡確相顧失色。他擔心司馬光將來會危及自己的相位，不知如何才好，蔡確建議他說：“陛下久欲收靈武，公能任責，則相位可保也。”王珪大喜，連連稱謝，此后一再阻撓神宗宣見司馬光。此刻蔡確推薦徐禧前去西北，王珪心想不求一勝，但求西北之事緩和，則自己相位可保，便有此建議。而他說的李公公，正是宦官李舜舉。神宗喜道：“準王愛卿所奏，就派徐禧去西北治鄜延邊事，李舜舉同去?！?p> 這日一退朝，李舜舉得到消息便趕來拜訪王珪，向他告白，內(nèi)中坦言：“西郊多事，實在是士大夫的恥辱。今天是相公您執(zhí)政，難道以為將邊防托付給兩個內(nèi)臣很是妥當嗎？我們內(nèi)臣的本分啊，就是灑掃庭院、擦抹窗戶，相公當真以為可以領(lǐng)兵作戰(zhàn)？”他所說的內(nèi)臣，一個是指他自己，另一個便是指跟他一樣宦官出身的北宋名將李憲，當時負責西線熙河蘭會路一帶戰(zhàn)事。先前五路伐夏，李憲為主帥，其所部便是發(fā)兵熙河路。北宋一貫對宦官防范嚴格，以唐代宦官掌握兵權(quán)，廢立皇帝為戒，是以趙匡胤在禁中刻石時也不許“內(nèi)臣主兵”。其實李舜舉也是話中有話，堂堂朝廷，竟要派宦官去前線打仗，豈不是所有文官都無能嗎？王珪卻哈哈大笑，道：“押班何必自謙？老朽正要是借用押班綏靖邊境，以求太平呢！”這話正是他本意，他原也并不想說出，只不過他聽李舜舉罵文官的話頗有不悅，是以如此回話反罵李舜舉。李舜舉不敢相信王珪會厚顏至此，憤怒地默然而退。
話說神宗皇帝的圣旨傳到徐禧府上，圣旨說：“命給事中徐禧、內(nèi)侍省押班李舜舉往鄜延路議邊事，限受命后五日上道?！毙祆恿耸ブ迹跏菤g喜，謂徐府眾人道：“天賜良機，我研習兵法和五行術(shù)數(shù)數(shù)月，如今已創(chuàng)出了一套‘八卦游龍陣法’，正好可以用在西夏大軍身上?！毙祆撄S氏說：“相公文人出身，不比常在西北的將官，須得萬事聽他們意見。你的陣法初創(chuàng)不久，未經(jīng)一用，不知威力如何，我勸你不要輕易使用才好（按：李廌在《師友談記》中說：“徐禧之妻，黃魯直之堂妹也?！币饧葱祆钠拮邮屈S庭堅的堂妹，由此可斷定徐禧之妻姓黃）?！毙祆⒂胁粣偅溃骸澳銒D道人家，哪里又知軍國大事了？我的這套陣法就是要先在西夏大軍的身上一試才可知其威力?！秉S氏道：“正是軍國大事，才不能莽撞行事，相公務須聽我所言才是?！毙祆溃骸笆鞘?，我此去乃是代表皇上，自會萬事以國家為重，夫人不必憂心。俯兒他年紀尚小，你只需在家照顧好他就是了。”黃氏點頭答允。
徐禧打點好行裝，與李舜舉等人啟程趕往西北，一路上無甚大事，不一日到了延州，正是六月中時。延州知州沈括親自在城門處迎接，謂徐禧道：“皇上已派人傳來手詔，說‘近奏乞盡城橫山，占據(jù)地利，北瞰平夏，使敵不得絕磧?yōu)榛迹⒁耘e動計大，未知利害之詳，遣禧等往審議，可深講經(jīng)久所以保據(jù)利害以聞?！鹿俾犝f是徐大人前來，當真欣喜之至，早就派人安排好一切，在下官府中為徐大人準備了住處，只待徐大人到來了?！毙祆Φ溃骸吧虼笕颂蜌饬耍蹅兪抢吓笥蚜?，當初都蒙王大人提點，才有今日，如此可不見外了？”沈括道：“徐大人此行乃是代表皇上而來，下官不敢怠慢?！毙祆恍Γ缓笾钢钏磁e謂沈括道：“這位是李公公，現(xiàn)在官居嘉州團練使。”沈括忙施禮道：“原來是李公公，有請?！币祆屠钏磁e入城，并將二人留在沈府住下，余人則安排在了驛館。
這晚，沈括安排了酒宴，為徐禧和李舜舉接風洗塵，延州大小官員悉數(shù)陪同。當?shù)毓賳T知道徐禧是朝廷大員，自然是奉承了不少好話，只盼徐禧他日回奏東京，自己也跟著升官發(fā)財。徐禧自是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心想自己此來原是要立功于西北，無端的夸贊終究不如真正立一場大功來得要好，于是說道：“我這次奉旨前來西北，乃是合議筑城之事，為的是大宋天下。只要咱們筑了新城，他日揮軍直搗興慶，那時皇上論功行賞，不只是延州上下，恐怕整個鄜延路的官員也都要跟著升官發(fā)財。眾位大人待我明日先去永樂一看，到時候還望多多提議，本官自會如實奏明皇上的?！彼氲狡拮狱S氏的勸誡，仍覺有理，故而放低姿態(tài)，愿意聽眾人意見。眾人連連稱是。
次日，徐禧與李舜舉在沈括和當?shù)毓賳T的陪同下出了延州，先去永樂一帶查看。永樂東臨無定河，南對馬湖峪河，西北兩面是兩條彎彎曲曲的溝壑，將山丘切割地支離破碎。沈括謂徐禧道：“徐大人，此地地勢險要，倘若筑城于此，必定易守難攻，且此地距離西夏較近，可大大威懾他們，他日攻伐西夏，亦可快速出兵，于我大宋可謂是極其有利?！毙祆c點頭，道：“誠如沈大人所言，此地建城，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沈括笑道：“徐大人高見，此地不僅占據(jù)天險，且那‘永樂’二字又大吉大利，當真是上天眷顧?！崩钏磁e四下瞧了一瞧，卻說道：“此地當真是個筑城的好地方，可是我聽種將軍說，倘若在此地筑城，西夏必定來爭，那時兵戎相見，反倒不妙?！?p> 西北將官呂整這時道：“李公公不用擔心，我大宋先前大敗夏軍，他們早已怕了，斷不敢來犯。”沈括也道：“不錯，我堂堂中華上國，可不能怕了小小的西夏。”李舜舉點頭道：“二位大人所言極是，可是圣上卻要我們查看兩地的具體情況，這永樂已經(jīng)看了，卻不知種將軍所說的橫山一帶情況如何？”環(huán)慶路副總管曲珍道：“橫山地區(qū)據(jù)此百里來路，可以一看。”這曲珍，先前曾跟隨種諤攻打過金湯和永平川，斬殺夏兵二千多人，由此又升任客省使、懷州防御使兼神龍衛(wèi)四廂都指揮使。徐禧道：“曲總管這么說了，咱們便去橫山再看看吧。”遂與眾人奔向橫山。
橫山為宋與西夏界，西北歸西夏，南部為宋地，屬永興軍路延安府綏德軍。眾人到地一看，見橫山地勢略高，可謂是居高臨下，亦可筑城。徐禧道：“種將軍數(shù)代都在西北，所言也有道理，筑城一事容后合議?！眴柹蚶ǖ溃骸吧虼笕?，你可知種將軍人在何處？”沈括搖頭道：“下官不知。”李稷乃上前道：“末將聽說種將軍去了京城面見皇上，說是商議筑城之事，可是皇上已派大人不遠千里來此主事，種將軍多此一舉，不知為何?！边@李稷時為陜西轉(zhuǎn)運使、制置解鹽，徐禧西來，他奉神宗皇帝旨意主饋餉。李稷以苛暴著稱，種諤早謀要殺之，李稷由是怨忿，是以在徐禧面前說種諤的壞話。
徐禧聽了自是氣憤，心想：“皇上叫我來鄜延路議邊事，你卻又跑去京城見皇上了，這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嗎？”正自氣憤，只聽沈括又說道：“徐大人您有所不知，下官向皇上上奏，稱應在西北筑城，以守銀、夏、宥三州，那種諤竟然偷偷派他的兒子種樸趕去京城，還見了皇上，非要把新城建在橫山不可。幸好皇上明見萬里，派您來主持西北大事，否則可不知他會有什么陰謀。”徐禧道：“陰謀？就算他去見了皇上，又能怎樣？皇上的圣旨中說的清清楚楚，這筑城之事暫由我主持，還怕他不聽嗎？我這就派人向皇上上疏，將他調(diào)到延州來，看他能奈我何?！鄙蚶?、李稷等暗自竊喜。
話說徐禧一回延州，便即向皇上上奏章，說道：“本路經(jīng)略副使種諤已到京朝見多日，臣等至延州，合要諤計議，乞趣令前來?！鄙褡诨实鄣米?，心想西北之事不可拖延，詔令種諤三日內(nèi)起發(fā)，返歸延州，不得延誤（按：事見《續(xù)資治通鑒·卷三百二十七》）。這無疑是遂了徐禧的心愿，沈括也倍感高興。就在種諤返回延州的這幾日間，沈括私下里數(shù)次求見徐禧，與徐禧商議筑城之事。沈括道：“大人是皇上派來的，種諤卻不把大人放在眼中，可見他主張筑城于橫山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依下官之見，還是把新城建在永樂最佳?！毙祆溃骸爸菣M山是屏蔽西夏，而筑城永樂可共守三州，又可阻攔西夏來犯，自然更有優(yōu)勢?！逼鋵崳瑹o論是在哪里建城，都有這二種好處，徐禧埋怨種諤而親近沈括，故而如此來說。沈括笑而不答。
數(shù)日后，種諤率領(lǐng)所部將領(lǐng)趕到了延州，想要見徐禧商議筑城之事，卻被李稷先行安排在驛館等候。種諤甚是不解，問道：“徐大人向皇上請旨，說是要我速回延州商議要事，為何你不帶我去見他？”李稷道：“徐大人正在和李公公、沈大人密議軍情，暫時不能見種將軍了，只有委屈種將軍在此稍候一夜，明日自會有人來請種將軍前去沈府的?！狈N諤心下懊惱，暗道：“這李稷埋怨我曾要殺他，定是他背地里說我壞話，然后與眾人串通起來要對付于我，我種諤堂堂大將，幾代戍守西北，怕也沒那么容易?！闭f道：“既是如此，種諤領(lǐng)命便是?！迸c眾家將住在了驛館。
其實，這一切恰是李稷進言徐禧而布置，徐禧他又哪里在和李舜舉、沈括商議軍情呢，只不過他對于種諤不顧自己獨自入京面圣一事頗有顧及，想剎剎種諤的銳氣。種家人于此也了然于胸，紛紛謂種諤道：“將軍，定是那徐大人氣憤您面見了皇上，才對我們?nèi)绱瞬患永頃?，再加上李稷這個小人恨將軍您當初要殺他，于是向徐大人進言，好孤立我們。哼，說他們是在研究軍情，又哪里有這個可能？將軍你是西北的邊防大將，就算有軍情要議，也少不了您啊。”種諤道：“他們不是文官出身就是后宮內(nèi)臣，能有什么軍情可議？本將軍倒想看看他們的本事?！?p> 次日，徐禧派人單請種諤一人來沈府商議筑城一事，種諤欣然前往。種諤知道徐禧等于己有些嫌隙，情知今日商議筑城之事，自己的觀點難以被眾人接納，心想：“我種諤忠肝義膽，所作所為都是為國為民，可以說是一片丹心可昭日月，你們即便不聽，我也要學諸葛孔明舌戰(zhàn)群儒?！蔽裟耆龂畷r，曹操率百萬大軍南下，意圖一舉殲滅劉備和孫權(quán)所部，當時諸葛亮建議孫劉聯(lián)合，可是不為東吳百官贊許。諸葛亮于是在魯肅的引薦下來到建業(yè)，與張昭、虞翻、步騭、薛綜、陸績、嚴峻、程秉等東吳名士舌戰(zhàn)，又說服了吳主孫權(quán)，使得赤壁一戰(zhàn)中曹操大敗而歸。種諤有心據(jù)理力爭，好讓朝廷能把新城建在橫山。
徐禧這日召集議事的，除了自己和李舜舉之外，都是西北一帶邊防的重要人物，像種諤為鄜延道總管，沈括為延州知州兼鄜延路經(jīng)略安撫使，曲珍為環(huán)慶路副總管，李稷為陜西轉(zhuǎn)運使兼制置解鹽，高永能為鄜延路都監(jiān)，景思宜為秦州判官，另有將官王湛、李浦、呂整眾人。徐禧說道：“本官奉皇上旨意，來鄜延路議邊事，無非就是尋找一處適合建城的地方，筑一座城池，近可守衛(wèi)銀、夏、宥三州，遠可發(fā)兵興慶以圖西夏。數(shù)日前，本官與李公公、沈大人等已經(jīng)去了永樂和橫山兩地查看，究竟何處適宜筑城，恐非我一人說的算，還需得列位說說自己的看法?！?p> 種諤聽了徐禧這話，當真是一驚不小，心道：“我只當他會和沈括私下議定了筑城的地方，想不到他竟要聽聽我們的想法。”正要說話，卻聽沈括先道：“稟大人，下官以為，本路既獲米脂寨，以橫山勢蹙，距宥州近三舍，下瞰銀夏平川千余里，皆沃壤可耕。為屯田計，請於米脂間城永樂，屯勁兵以抗賊，則河南地盡可以種耨。靈武孤危，不日而復。（按：本段引自《永樂大典·永洛城事記》）”徐禧一面聽沈括說話，一面起身走到地圖旁，仔細觀看，連連點頭，待到沈括話畢，笑道：“不錯，沈大人言之有理?！?p> 種諤急忙起身，謂徐禧道：“大人，末將有不同意見?！毙祆溃骸胺N將軍在西北多年，戰(zhàn)功赫赫，這三州之地，也是你奪來的，恐怕你是最有資格說話的人了，不知您有何看法？”種諤道：“大人謬贊，末將愧不敢當。末將以為，橫山延袤千里，多馬宜稼，人物勁悍善戰(zhàn)，且有鹽鐵之利，夏人恃以為生；其城壘皆控險，足以守御。今之興功，當自銀州始。其次遷宥州，又其次修夏州，三郡鼎峙，則橫山之地已囊括其中。又其次修鹽州，則橫山強兵戰(zhàn)馬、山澤之利，盡歸中國。其勢居高，俯視興、靈，可以直覆巢穴。（按：本段引自《宋史·種諤傳》）”徐禧道：“種將軍目光果然遠見，這確實是個好計謀。今皇上派我和李公公來此，名為議定筑城之址，實也為他日攻伐西夏做準備?！?p> 沈括道：“徐大人，下官不贊同種將軍的看法。橫山雖然可以居高臨下，一旦筑城，卻未必可守住西北諸地。大人數(shù)日前也看到了，永樂只有一條路溝通宋夏，倘若西夏來犯，必經(jīng)此路，我們便可在永樂筑城阻止，只要守住永樂，西北便無事?！狈N諤道：“沈大人未免把守城看得太簡單了吧，何況永樂為西夏來我大宋的要道，一旦我們筑城，他們勢必來爭，那時縱是敵攻我守，也非易事?！鄙蚶ǖ溃骸坝罉诽祀U，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便是守城又有何妨？”種諤道：“守城須有糧草保證，而永樂距銀州故城不遠，三面絕崖而無水泉，一旦遭遇夏軍圍城，時日一久，城中無水可飲，豈不必敗無疑？”
呂整聽種諤說“必敗無疑”云云，很是不愿，道：“種將軍未免太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吧。我們只是商議在哪里筑城，還沒有敵人呢，種將軍怎么就說我們會被圍城，還說我們必敗無疑呢？”種諤道：“呂將軍教訓得是，都怪我口無遮攔，胡言亂語，可是永樂相較于橫山，確實不適合筑城?！崩铕⒌溃骸胺N將軍認為橫山比永樂更佳，可是末將卻認為永樂比橫山尤為妥當，卻不知當聽末將的，還是種將軍的？”種諤聽了這話，心道：“這李稷處處與我作對，早知如此，當日殺了他反倒好了。”看了一眼徐禧，又想：“聽徐大人先前的幾句話，似乎他不會有意偏袒哪個。”說道：“此事事關(guān)江山社稷，萬事需聽皇上旨意?；噬霞炔钚齑笕饲皝恚兴珯?quán)主持，自然由徐大人做主?！?p> 徐禧一聽大喜，當即笑道：“種將軍能這么說，那真是太好了?！逼鋵崳祆缇秃蜕蚶Q定要在永樂筑城，方才與種諤所言，都是他故意而為之。他回到座位，道：“種將軍說橫山更好，可是銀州雖據(jù)明堂川、無定河之會，故城東南卻已為河水所吞，其西北又阻天塹，實不如永樂之形勢險厄。竊惟銀、夏、宥三州，陷沒百年，一日興復，于邊將事功，實為俊偉，軍鋒士氣，固已百倍；但建州之始，煩費不貲。若選擇要會，建置堡柵，名雖非州，實有其地，舊來疆塞，乃在腹心?！庇值溃骸氨竟僖雅c沈大人議筑砦堡各六。砦之大者周九百步，小者五百步，堡之大者二百步，小者百步，用工二十三萬?！保ò矗罕径我浴端问贰ば祆麄鳌罚?p> 種諤聽了，驚道：“大人是說要選擇在永樂筑城？此事萬萬不可?！毙祆溃骸盀楹稳f萬不可？本官還和沈大人商議了，要移銀州至新城永樂，絕對可行。”種諤這才醒悟，道：“原來你們早就決定了？”徐禧道：“那又如何？”霍的一聲站起，從懷中取出御札，高舉過頭，道：“此乃皇上親筆所寫，誰敢不從？”遂打開御札，朗聲讀道：“卿既議定筑城永樂，并移銀州，方案既定，準卿所奏，詔令諸官員一切聽憑號令?！北娙私怨蛄讼聛?，除了種諤，誰還再敢有異議？
原來，徐禧和沈括私下一商定下來，便即加急向神宗皇帝上奏，稱：“銀州故城形勢不便，當遷筑于永樂埭上。蓋銀州雖據(jù)明堂川、無定河之會，而城東南已為河水所吞，其西北又阻天塹，實不如永樂之形勢險要。竊惟銀、夏、宥三州陷沒百年，一日興復，于邊將事功實為俊偉，軍鋒士氣固已百倍。但建州之始，煩費不貲，蓋有不關(guān)御戎利害而徒費供饋者。城堅守備，則賊不敢攻；兵眾將武，則賊不敢戰(zhàn)，固不以州城、軍寨遂分輕重。今若選擇要會，建置堡寨，名雖非州，實已有其地。舊來邊寨，乃在腹里，他日建州，亦未為晚。已與沈括等定議：自永樂埭、聲塔平、移市、石堡、烏延至長城領(lǐng)置六寨，自背罔川、良乜、孟乜、羅韋、囉泊川、布娘堡置六堡。寨之大者，城圍九百步；小者，五百步。一寨用工略十三萬余。堡之大者堡城圍二百步，小者百步。一堡用工略萬三千。其堡寨城圍，務要占盡地勢，以為永固。其非九百步之寨、二百步之堡所能包盡地勢處，則隨宜增展。亦有四面崖險，可以朘削為城，工料但如所約可足。（按：本段引自《續(xù)資治通鑒·卷三百二十八》）”神宗知他是和沈括議定，便準其所奏。
種諤道：“末將不服，此事乃是大人和沈大人二人商議，怎可如此輕率就急奏朝廷？徐大人可有欺君之嫌?！毙祆溃骸胺N將軍怎敢胡說八道？本官按皇上圣旨辦事，向皇上的奏章中也說了是本官和沈大人一齊商議的，樁樁件件都是事實，何來欺君之說？”種諤退了兩步，道：“徐大人行事如此草率，難道就不怕有負朝廷重托嗎？”徐禧笑道：“本官今日召集眾位一議，可是唯有你種將軍一人不贊同，此外再無反對。試問本官行事又哪里草率了？”種諤嘆了口氣，心想：“你們?nèi)f事準備齊全，我今日又怎說得過你們?！庇谑堑溃骸靶齑笕四耍耸率玛P(guān)江山社稷，末將品階雖低，卻是武臣，自會向皇上言明的?！鄙蚶ㄟ@時道：“種將軍，皇上已差徐大人主持西北軍事，我勸你還是尊奉皇上旨意為佳，莫要再越過徐大人去找皇上了?！?p> 種諤一聽，道：“原來你們就是抱怨我上次去面見皇上嗎？不錯，我是越權(quán)去見了皇上，可是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大宋的天下，卻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一人，可不比沈大人你。”沈括聞言便怒，吼道：“種諤，你這話什么意思？”沈括如此大怒，蓋是因為早先的一件事情。其實，沈括和蘇軾本是老同事、老朋友，當年蘇軾外放杭州，沈括作為兩浙訪察使，臨行，神宗曾囑咐他“善遇蘇軾”。蘇軾見老朋友沈括，非常高興，兩人親切話舊。沈括請?zhí)K軾把到杭州后所作詩文給自己一份“拜讀”，蘇軾馬上答應。結(jié)果，沈括在蘇軾詩文中一一用朱筆評點，密呈御史臺，說蘇軾的詩文“多訕謗”朝廷、“無君臣之義”，其后宋朝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據(jù)傳沈括便是始作俑者。
種諤也很是憤怒，絲毫不肯讓步，二人便爭吵了起來，李舜舉、曲珍、李稷、高永能、景思宜、王湛、李浦、呂整等盡皆勸止。種諤和沈括誰也不肯罷休，相互罵了起來。罵了半天，徐禧忽道：“你們還把不把本官放在眼中了，難道是想讓本官把此事上奏朝廷嗎？”沈括聞言，當即止住，種諤卻兀自不肯，反而道：“徐大人若是想上奏給皇上，末將自是感激不盡，正好趁此機會勸皇上把新城改建在橫山。”徐禧微有不悅，問道：“種將軍這是何意？皇上圣旨已下，令我等加緊籌備，把永樂城筑好，以便對西夏用兵。你從中阻撓，那便壞了皇上的機宜大事，難道不怕被殺頭嗎？”種諤微微一笑，道：“哼，一旦筑城于永樂，則敵軍必犯，屆時此城難守，我等必死無疑。左右都是一死，我死在勸諫皇上這件事上，遠好過被西夏藩兵所殺?！?p> 徐禧一聽這話，當真是氣憤非常，道：“好，你要一心求死，本官也不管你！”將種諤趕出沈府，差人送回了驛館。眾人見徐禧確實生氣，心想種諤似乎并無私心，開罪了徐禧也罪不至死。高永能為種諤求情道：“徐大人，種將軍得罪了大人，還盼您大人不計小人過，莫要追究，既然皇上圣旨已下，末將愿意遵從皇上旨意，聽憑大人吩咐。”這高永能字君舉，原是種諤部下，曾立過大功，在諸位將官之中又年歲最長，已七十有余，徐禧甚是仰重，急道：“高老將軍出面，本官自是不敢違拗，只是種諤他如此不通情理，若不好好教訓一番，實難叫人信服。這樣吧，由本官上奏皇上，一切聽憑皇上斷決?！备哂滥苤阑噬喜粫幼镏刎熡泄Φ姆N諤，心下甚是歡喜，急忙拜謝徐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