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朦朦朧朧的景象在眼瞼睜闔間慢慢清晰,是客??头康牟贾?。
這實(shí)在是個(gè)漫長的夢,我伴著賽蕊度過了一年多的光景,看過了發(fā)生在她身上的變遷和動(dòng)蕩,仿佛自己就是她,懂得她的悲戚酸楚和一切切膚之痛。
如果夢里的一切屬實(shí),那么就不難說明為什么長伶君看著水袖的臉,會出現(xiàn)緬懷故人的神情,因?yàn)樗涞拇_與賽蕊有幾分神似。也不難說明,為什么我靠近長河,會感到長伶燈壯闊的力量。
思緒混亂,為今之計(jì),是要確定是否真的有這一段往事,佳人已逝,只能去找那一座長伶君為她置辦的燈館。
此刻我忽然注意到桌前的筆墨紙硯,連忙下塌奔過桌前,磨好墨,依著夢里的情狀,將燈館在妄境中的方位描摹紙上。
越細(xì)思燈館的布置,我越覺得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就仿佛我曾親臨其中。
稍一思索,腦袋一陣銳利的疼痛閃過,我不禁捂住頭,門卻在這時(shí)候打開了。
“你醒了!可是哪里不適嗎?”一個(gè)模樣?jì)珊┑呐佣酥慌杷哌M(jìn)來,看到我捂著頭,不禁緊張道。
“這是什么地方?”終于找到一個(gè)能問話的人,我連忙一股腦問出自己的疑惑:“我怎么會在這里?我睡了多久?你又是誰?怎么會在這里?”
那女子清脆利索地答道:“這里是悅來客棧,一位叫公子玦的人將你送來的,你睡了半月有余了,我是他的安置在客棧里丫鬟,公子玦讓我每天來伺候你?!?p> 雖然有板有眼,可只覺這女子太過實(shí)誠刻板,好似一個(gè)木頭人。
我又問:“那他人呢?”
“不知?!?p> “他可有話留給我?”
“沒有?!?p> “他不會把我賣了留在這作丫鬟吧?”我失聲問道。
“嗯?”女子沒反應(yīng)過來。
“誰把你賣啦?”這是房外響起一聲爽朗的笑,子桑玦衣袂生風(fēng)般走了進(jìn)來。
小丫頭看到公子玦,也不恭敬行禮,依舊一板一眼稟報(bào):
“公子走后,大殿下的人未曾來過,阮姑娘身體無恙,只是一直沉睡,方才剛醒?!?p> 子桑玦不以為意,“多睡些并非壞事,銀翹你沒看到她現(xiàn)在比剛來時(shí)氣色好多了嗎?”
銀翹一點(diǎn)不客氣,“這個(gè)銀翹當(dāng)然知道,阮姑娘的身體不同于常人,能從夢里汲取力量。論醫(yī)理,銀翹可比公子精通?!?p> 我心里卻一陣惶惑陡然升起。
我來到妄境一直以阿蘇自稱,從未與人透露半分自己的真實(shí)姓名,這位喚作銀翹的丫頭怎知我姓阮?子桑玦也不甚驚怪的模樣,想來也是知道的。
而且這小丫頭是什么人,竟能窺探到我身體的秘密。
“你怎知我姓阮?”我也不打算繼續(xù)兜圈子。
“我知道的事情遠(yuǎn)不止于此?!弊由+i好整以暇,來到桌前,同時(shí)也看到了我面前的圖紙。
“這畫的是什么?”他問。
“閑來無事,信手涂鴉,你不覺得我的畫功不錯(cuò)么?”我反問。
銀翹失笑:“阮姑娘在公子玦面前賣弄丹青,可是班門弄斧了?!?p> 子桑玦眉眼帶笑,“我看這畫卻似乎另有玄機(jī)。”
我只能干笑掩飾:“能有什么玄機(jī),不過就是妄境的大致全景圖,我覺得這里美,可這美帶不走,是以將它畫下來,一軸畫卷走天下?!?p> 他點(diǎn)點(diǎn)頭,玩味道:“是全景圖不錯(cuò),可也很像路線圖?!?p> 還真是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我扯開話題:“我現(xiàn)在有件重要的事要做。”
他眸里一亮,“我?guī)湍?。?p> 我挑釁地朝他揚(yáng)起下巴,一字一頓道:“我,要,沐,浴,更,衣?!?p> 他顯然沒料到,微微一頓,也僅一瞬的光景,一本正經(jīng)道:“此事我雖無甚經(jīng)驗(yàn),但若是幫你,我想也是可以的。”
我不再理會他,對那女子道:“姑娘,能否麻煩你給我燒點(diǎn)熱水?”
銀翹臉上綻開明媚笑靨,“阮姑娘不必客氣,喚我銀翹就好,我這就給你準(zhǔn)備去?!闭f完噔噔噔跑了出去。
子桑玦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道:“銀翹這丫頭很喜歡你,我相信她也會很討你歡喜,興許你們可以成為好姐妹。”
“你還不打算出去嗎?”我下了逐客令。
“你還未告訴我,這圖紙的玄機(jī)?!?p> “你不是自詡知道許多事情么?怎么這圖紙里藏了什么玄機(jī)你卻看不出來?”
“其他事看不看得出來,我并無把握。我只消看得出,阿蘇你是為了長伶燈才接近長伶君這一件就足夠了?!弊由+i拋出這句話,將我嗆得驚詫不已。
他原來都知道。
“你知道我這么多事情,可我卻不知道你的,你既對我有所隱瞞,又怎么期許我會對你坦誠相告?”
“我對你沒有可隱瞞的事,只是時(shí)間倉促,還未來得及坦誠相告?!彼故幨幍匾幌埔聰[,坐下了。
“這紙上所畫,與我所圖有關(guān)。怎么,你所圖的,也和我一樣么?”我問他。
這圖的,自然就是長伶燈。
他倒也坦誠,“若我所圖與你不同,一開始我就不會隨你進(jìn)入舞坊。”
我冷眼相待,“原來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p> 他笑:“彼此彼此?!?p> 可我還是不懂,我問:“我初到妄境,從來沒見過你,入舞坊之前也不過在東市跳了一場舞,你是如何看出我想要的是長伶燈?”
“正是因?yàn)槟氵@一支舞?!?p> “我那一支舞?”
“不錯(cuò)。據(jù)我所知,這支舞出自萬彥宮廷,萬彥國滅國之后,再也沒人能再目睹昔日萬彥藝術(shù)文化的風(fēng)采,懂的人也越來越少,會跳這舞之人,必是出自萬彥宮廷之人,而且,還是個(gè)身份不一般的人?!?p> 這舞是姑姑親授,照子桑玦的說法,姑姑不就成了萬彥宮廷的人?
我辯駁:“你瞎說?!?p> “看你這個(gè)樣子,想來也是不知道個(gè)中原委?!彼蛄丝诓瑁従彽溃骸爱?dāng)年萬彥王子玉木消失,民間從此誕生出一盞長伶燈,這長伶燈跟萬彥國脫不開關(guān)系。你的一支萬彥宮廷舞,足以引來所有覬覦長伶燈之人的目光,讓所有有野心的人盯上你。”
我不以為然,“你說會跳這舞的人就與長伶燈有關(guān),可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長伶燈在何處,該如何取得,只怕你要失望了。”
“你是不知道,但你和長伶燈之間有著某種聯(lián)系,找到你,自然也是能找到長伶燈的。”
我嘲諷道:“所以我的一支舞,引來了覬覦長伶燈的你?是這樣么?”
他一貫言笑晏晏,謔道:“引來的人自然不止我,還有我的兄長,他可不是什么善茬,那百里卿和苳慈,都是他手下的人?!?p> 我驚道:“那位大殿下?”
他點(diǎn)點(diǎn)頭,“兄長為人陰鷙兇殘,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我曾問過你,知不知道百里卿是什么身份,現(xiàn)在也不妨告訴你——他和苳慈一雙師兄妹,都是我兄長手中一柄殺人嗜血的刀??吹侥闵硖庪U(xiǎn)境,我只好出手相助,誰讓我是個(gè)君子呢?”
我嗤笑:“都是心懷不軌的人,你卻自詡君子,將別人貶為惡人,還真是冠冕堂皇。為了一盞長伶燈,世人可以自相殘殺,我想要,你也想要,那我們豈不是成了敵人?”
他自顧斟了兩盞茶,將一盞放到我面前,留下另一盞握在自己手中緩緩轉(zhuǎn)著,望著熱氣裊裊,他道:“為什么就非得是敵人?你我聯(lián)手,事情會簡單許多。”
我問:“那你怎的不與你的兄長聯(lián)手?”
他淡然道:“我們同父異母,自幼關(guān)系如同仇敵,可謂是……不共戴天。”
我卻是沒想到他會這么說,立時(shí)啞口無言。
他又笑:“再說,我與他不是同一類人,道不同不相為謀?!?p> 我問:“你的所謂聯(lián)手,是相互利用的意思么?”
子桑玦卻驀地眼波一滯,好似我方才觸碰了他心里敏感的地方。
他出神喃喃笑道:“這些話早些問,也許并不壞?!?p> 我莫名其妙,只好繼續(xù)道:“兩個(gè)相互利用的人,也應(yīng)該有相互信任的前提,我卻一點(diǎn)不了解你的底細(xì),要我怎么能放心和你聯(lián)手共謀?!?p> “既然你這么說,那咱們現(xiàn)在就開誠布公地談一談?!?p> “要談也要讓我先沐浴?!蔽覕蒯斀罔F。
“邊沐浴邊談?!彼朴迫?。
虧他說的出口。
我斥道:“下流!”
“現(xiàn)在咱們沒那么多時(shí)間,若不是我把百里卿那些人引開了,這段時(shí)間你可不能睡得這么安穩(wěn)?!?p> 這時(shí)候樓道傳來噔噔噔的聲響,銀翹旋即推門而入,兀地打斷了我們的對話,“阮姑娘,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需要我伺候你沐浴嗎?”
我嘆一口氣,“你們都出去吧?!?p> 子桑玦這會兒倒也不無賴,放下杯盞,行了出去。
熱氣蒸騰中,我倚在木桶一側(cè),閉目養(yǎng)神。
就在我冥思苦想之時(shí),房上一陣瓦礫碎裂的聲音,似有人在房上打斗,聲響從一端移到另一端,最后停在我的房間之上。
我不由得驚心,正要起身扯過屏風(fēng)上的衣物,房頂一陣瓦破梁塌的巨響,房頂霎時(shí)間破了一圈窟窿,從天而降兩個(gè)正處酣戰(zhàn)的人。
終究還是慢了一步,我不能再起身,便只好坐定了警惕盯著屏風(fēng)之外的動(dòng)靜。
“能找到這里,也是難為你了?!弊由+i一派灑脫的語氣在屏風(fēng)外響起。
“她人呢?”
是百里卿的聲音。
子桑玦輕笑,“她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我勸你還是莫要打擾她為好。等她閑下來了,你再同她商量,看她愿不愿意跟你走?!?p> 百里卿的語氣透著一股森然:“大殿下要的人,從不需要商量。”
子桑玦故作疑惑:“哦?我還道是百里兄擔(dān)心她才尋到我這兒來,原來是王兄派你來帶她走??芍鞍倮镄植皇菄诟浪?,不要讓舞坊的名冊記下她的名字嗎?想來應(yīng)該是不希望她無辜受害,可如今怎么忍心讓她落到王兄手里?”
百里卿冷哼一聲,“公子玦真是心寬似海,管的事情也未免多了些。之前我有心護(hù)她,只因我將她錯(cuò)當(dāng)成我的一位舊識,大殿下既然證實(shí)她與萬彥國有關(guān),那么自然是我認(rèn)錯(cuò)人了。”
聽到這里,我的身子仿佛浸在冰水中,寒意直透到心里。
“你不是要把她帶回去嗎?喏,她在那里?!弊由+i下巴朝著屏風(fēng)的方向揚(yáng)了揚(yáng)。
我驚慌失措,脫口而出:“你們要是敢往前一步,我就把自己淹死!”
屏風(fēng)外的兩人聞言均是一怔,接著便是子桑玦一陣捧腹大笑。
百里卿卻是沒有闖進(jìn)來,片刻后,只看到一束身影如鬼魅般從屋頂飛掠而出。
他走了。
我松了一口氣,心下卻黯然。
“你是故意的。”我對屏風(fēng)外的子桑玦道。
他朗聲一笑:“我清楚百里卿的為人,他不會趁人之危,讓他知道你在沐浴,這不很快就把他打發(fā)走了嗎?”
“我指的不是這個(gè)?!?p> “哦?”
“你故意讓我聽到百里卿說這些話,讓我對他死心,好和你聯(lián)手尋燈?!?p> “一個(gè)姑娘家有時(shí)候太聰明也不好?!彼麌@:“但不論是不是我故意的,那都是事實(shí),我做的不過只是把事實(shí)擺到你面前?!?p> 他說得不錯(cuò),他不過是讓我更清醒而已。
我道:“我知道,單憑我一己之力,要尋長伶燈實(shí)屬不易,我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你們都認(rèn)為我與萬彥國有關(guān),但這也給我惹了不少麻煩,如果和你聯(lián)手,你能幫我攔下著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我還未說完,子桑玦搶道:“那是自然。遇到像我兄長這般蠻不講理的人,我定會替你攔下。”
“那你現(xiàn)下可否替我辦一件事?”
他登徒浪子的性情忽然回歸:“沐浴么?”
我氣結(jié):“你……”
他斂了笑:“好了好了,你說,只要你說得出,我便一定辦得到?!?p> 口氣還真不小。
“那圖紙上所畫,的確是線路圖,畫上西市長河旁有一家燈館,要找長伶燈,那燈館是條很重要的線索,只是能不能尋到燈館,卻說不準(zhǔn)了?!?p> 子桑玦沒有再多問,只聽他道:“土圭水臬會保護(hù)你?!?p> 他說完,縱身一躍,也從破了窟窿的屋頂瞬息掠出。
這些仗著自己有一身修為的人都不屑走正門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