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舫流動性大,長伶君的行蹤飄忽,并不是時時都能獲悉他何時會乘畫舫出游,我只能改變策略,回到燈館排演歌舞,守株待兔。
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候到長伶君,這一天卻候來一頂裝飾精美,紅緞作幃,輔以垂纓的女轎。
燈館前座無虛席,舞姬們在臺上長袖揮動,子桑玦帶著土圭水臬外出了,輪我坐守在正堂中,倍感百無聊賴,“燈籠越掛越少,長伶君當真不為所動……”
在看到從轎子中出來的人后,我停止了言語。
“妄境夫人到——”跟轎的奴仆高聲宣。
眼前這華服夫人便是歐陽盞矜,可惜已沒了瀛族公主那股天真青澀的靈性,歲月游走過她的身體,讓她出落成一個妄境王族貴婦的模樣,也在她身體里沉淀,在她身上堆積了韻味與雍容。
眾人連忙拜伏在地,朝她行禮,我亦是。
她踏著捻金的流云軟履,迤地的后擺被兩名侍女托舉著,儀態(tài)萬方地走進燈館大門,徑直走向大堂,來到我面前。
“你好大的膽子?!彼穆曇粼谖翌^頂上落下來,盛氣凌人,傲不可犯。
我知道她沒有讓我回話的意思,便緘口沉默,等著她繼續(xù)。
“你可知這燈館是妄境禁地,你竟化去了結(jié)界,在此大興歌舞,觸犯禁忌。”這時才聲嚴色厲。
燈館開了這么些日子,也沒讓她這般興師動眾,卻在排了這出戲之后,她便沉不住氣來興師問罪,她指摘重開燈館是大不諱,實是排演的歌舞犯了她的禁忌,卻不好明著問罪,免得更顯欲蓋彌彰。
所謂不知者無罪,我只好道:“民女不知這燈館有何歷史,只道荒廢許久,暫借落腳?!?p> “暫借落腳,值得這般鑼鼓喧天,引人耳目?我看你另存心思,圖謀不軌吧?”她咄咄逼問。
“來人!將這一班舞姬樂師給我押起來!”歐陽盞矜一聲令下,燈館前臺上的舞姬紛紛被一隊侍衛(wèi)扣下,燈館里外頓時亂作一團,賓客皆趁亂散去。
這還不夠,她手指一揮,指尖躥出火苗,急速朝庫房奔竄而去。
我赫然驚起——賽蕊的燈籠!
無暇思索,我足下兩點,搶在火光之前飛身相攔,緊接著便是一股力道直擊腹部,雖無明火,卻有難耐的灼燒感,熏嗆之感由里朝外透出,我重重跌在地上。
歐陽盞矜看火被攔,誓不罷休再次捏訣,再一劃,星火從我身旁略過,涌向庫房,一瞬間星火燒成燎原之勢,火舌舔,舐著庫房的房梁和檀木架子。
頃刻間,燈館火光沖天。
子桑玦飛身到我跟前,叱道:“你不要命了!”他說完指掌運起靈力拂過我的胸腹,一股清涼隨之注入,撲滅了那灼燒感。
我望著庫房里熊熊燃燒的大火腦子里一片空白,我惶遽地抓住子桑玦的手,懇求道:“燈籠,護住燈籠,燒了就沒了,什么都沒了……”
他看我這樣,微微皺眉:“土圭,水臬!”
“是!”土圭水臬身形迅速一閃,去了庫房方向。
子桑玦將我扶起,面容冷毅地攔在歐陽盞矜面前,“夫人,莫欺人太甚?!?p> “你又是哪里冒出來的,膽敢教訓我?”歐陽盞矜雙手躥出火苗,朝子桑玦一劃,子桑玦一手扶著我,只抽得出一手抵擋,但他姿態(tài)輕松,顯然不把歐陽盞矜放在眼里。
歐陽盞矜見狀,勃然大怒:“真是狂妄!”
兩人正處膠著狀態(tài),一股雄渾強勁的藍光從燈館大門破勢而入,沖破了歐陽盞矜和子桑玦的對抗,兩人被這股力道彈開,均往后退出幾步。
藍光沖破這堵攻勢,又迅速沖向庫房籠罩住漫天火光,頃刻間燈館的溫度便降了下來。
燈館大門處不知何時立著一束芝蘭玉樹的影子,長伶君從燈館外行進來,臉色鐵青,對歐陽盞矜斥責道:“在這里胡鬧也不怕遭人笑話!”
長伶君會忽然出現(xiàn),歐陽盞矜顯然始料不及,她驚詫一瞬后,恢復鎮(zhèn)定,恭聲回道:“這座燈館本是禁地,卻被不法之徒大肆占用,連日來妖言惑眾,蠱惑人心,臣妾故前來將其一干人繩之以法?!?p> 我接下話,“所謂妖言惑眾,只怕是有人做賊心虛,賊喊捉賊?!?p>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黃毛丫頭?!睔W陽盞矜雙眸似利劍刺向我。
長伶君望著我淡淡道:“你可知,這等言論,我可以治你死罪?!?p> 我不卑不亢地屈膝,朝他行了一禮,“驚懼禍端,又如何揭開真相,為無辜蒙冤者伸冤。”
歐陽盞矜惱羞成怒,高舉指掌,欲朝我揮來,掌風剛靠近,子桑玦見勢,要上前護我,長伶君卻先他一步,止住了歐陽盞矜落在半空的巴掌。
長伶君眉頭擰成一股繩。
君王威嚴,生殺予奪,若果現(xiàn)下他遷怒我的頂撞,降罪于我,那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但不能為賽蕊伸冤,還可能把自己的性命賠進去。
可他卻話鋒一轉(zhuǎn),朝歐陽盞矜道:“捉拿罪犯之事,何時由我的夫人為之奔波操勞?莫不是真如這位姑娘所說,夫人做賊心虛?”
字字句句,針尖麥芒全指向歐陽盞矜,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長伶君,眼里隱約泛起薄霧,顯然不能相信長伶君這是在懷疑她。
這時土圭和水臬灰頭土臉地從庫房急急跑來,土圭手提了兩個焦了半壁的燈籠,水臬向子桑玦稟告:“公子,我和土圭數(shù)了數(shù),完好無損的,如今只剩十余盞了……屬下盡力了?!?p> 聽到這一消息,我腳下一個踉蹌,喃道:“怎么可能呢,上百盞燈籠,怎么會就只剩十余盞?”
如果不是我自作聰明用極端的方式,也不會將歐陽盞矜引來燈館,賽蕊的遺言也不會被這樣毀去。
“都怪我……”
子桑玦無奈喚我:“阿蘇!”
“如果不是我,燈籠也不會被毀……”
“毀了又怎么樣,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
我斷斷續(xù)續(xù)解釋:“燈籠的短蠟里嵌了短箋,那都是她日以繼夜徒手刻進去的。”這件事除了長伶君,我從沒有道與其他人,我說著望向長伶君,對他道:“她臨走前有許多話想要對你說。”
聞言,長伶君微微一怔。
“公子,這燈壁上有字!真的有字!”土圭舉著手里的燈籠忽然大呼。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他手中的兩只燈籠,燒焦的燈壁上映出幾枚蠅頭小楷,殘破凋零。
長伶君看到燈壁上的字跡,身形猛地一震。
歐陽盞矜上前揮飛土圭手中的燈籠,“都是些下作的陰謀詭計!”
長伶君喝道:“住手!”
歐陽盞矜看到長伶君依舊為賽蕊所動,不禁妒火中燒:“你心疼了?你舍不得了?我倒是要看看,我把這里的燈籠全毀了,你能把我怎么辦?!?p> “你們給我把這里的燈籠全砸了!”歐陽盞矜朝自己帶來的一隊侍衛(wèi)下令。
長伶君飛身攔在庫房門前,一臉森然呵斥:“誰敢!”
一邊是妄境主人,一邊是妄境夫人,一隊侍衛(wèi)令行禁止,左右為難。
“誰敢猶豫,就地誅殺!”歐陽盞矜一逼再逼。
一隊侍衛(wèi)聽到誅殺令,只好聽令,庫房被長伶君守住,他們自然不敢犯上,只好取了周圍掛著的燈籠,舉起來便要砸。
一道身形如魅影般穿梭過每一個侍衛(wèi)身旁,不過一瞬,復又回到庫房門前,長伶君面若冰霜道:“誰敢動這里一個燈籠,殺無赦?!?p> 話剛說完,一隊侍衛(wèi)僵硬倒地,眼球凸出,全呈死狀。
“夫人,真是你培養(yǎng)出來的好手下,居然連我這妄境主人都不放在眼里?!遍L伶君幽幽朝歐陽盞矜道。
歐陽盞矜望著滿地尸身,不由得怔愣,她不敢相信,一向仁愛的長伶君居然為了這些燈籠,對自己的手下痛下殺手。
“這么多年了?!睔W陽盞矜眸里溢出細碎的光芒,哽咽道:“她死了這么多年了,可在你心里,我居然連她的燈籠都比不上?!?p> 長伶君如一道魅影閃到歐陽盞矜面前,他瞪著布滿血絲的眼,沉聲問:“你說什么。”
歐陽盞矜盯著他,一字一頓道:“我說她死了?!?p> 話音方落,長伶君的掌心緊緊掐上歐陽盞矜纖細的脖頸,仿佛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他惡狠狠問道:“你怎知她死了?!?p> 歐陽盞矜的脖頸青筋漸顯,一張白皙的臉此刻漲得通紅,她悲極反笑,眼淚卻似玉珠掉落,一雙點絳唇顯出異樣的妖魅:“我怎知?我怎知……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她之間的事么?你可知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我以為只要我全心全意付出真心,我就能在你心里有一席之地,哪怕你對我只有對她的萬分之一,我也知足了,可你從來沒有真正在乎過我,從來都沒有?!?p> 長伶君驀地撤掉手上的力度,歐陽盞矜足下一軟,跌坐在地,撫著自己的脖頸,止不住咳嗽喘氣,臉上涕泗橫流,狼狽之極。
“來人!”長伶君冷眸寒聲吩咐:“夫人身子不適,將夫人送回宮中,好生看護!”
兩個侍衛(wèi)上前,將歐陽盞矜從地上扶起,半攙半拖地將歐陽盞矜帶出了燈館。
送走歐陽盞矜,長伶君似松下渾身戒備,臉上敗成一堵灰墻,艱難移步到庫房,跨過門檻的腳步竟略顯蹣跚。
我跟在他身后來到庫房,看到他立在一片狼藉中,從被燒得焦黑的檀木架子上取下一個變了形的燈籠,認出了賽蕊的手藝,喉頭凝噎:“這是她做的?!?p>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那束落寞的背影,在廢墟中顯得蕭索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