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又成了一個孤零零的乞丐,沒人管、沒人理,像野草一樣自生自滅。可是這個世界仿佛都變了,熟悉的地方變得陌生,走在街上我感覺自己就像微小的塵土飄飄蕩蕩找不到依靠,每一個人都可以把我?guī)У轿粗牡胤?,每個人都可以把我?guī)蚋矞纭?p> 我除了偶爾去看看我們的家,我又住到了馬路邊,即便是寒冷的秋夜我也不想回到那個曾經(jīng)讓我倍感溫暖的地方,因為靠近一點點我都不由自主地陷入痛苦的回憶中。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漫長的寒冬很快就到來了,刺骨的寒風(fēng)變成人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是歪歪扭扭的房子和混亂街市,在腦海中形成一片光怪陸離的景象。每天所面對的除了瘦骨嶙峋掙扎在死亡邊緣的木訥的人們,還有不顧一切把人們推向死亡的小鬼,它們站在人群中窺視著無力的人們,從人群中帶走最虛弱的那一個,因為它們要帶走的人太多了,根本就忙不過來。
一天在街上乞討,突然看到人們蜂擁著一大一小兩輛汽車從遠(yuǎn)處走來,黑色的小汽車走在前面,兩側(cè)車窗掛著白色的簾子,透過前車窗玻璃我看見副駕駛坐著的正是我那個翻譯官表哥,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大汽車上押著兩個衣不遮體的犯人,他們眼睛蒙著黑布,頭發(fā)亂的像雞窩一樣,粗大的繩子深深地纏進(jìn)肉里,身后站著一圈拿槍的士兵。我跟在人群后面,汽車從人群中緩緩駛過,最后在街口停下來,士兵們把犯人拉下車,一個犯人下車的時候一腳踩空像沙袋一樣直挺挺地從車上跌下來,士兵看到哈哈大笑,他掙扎了幾下沒有站起來,兩個士兵把他抬起來,獻(xiàn)血從他的嘴里、鼻子里涌出來。士兵把犯人架到事前準(zhǔn)備好的臺子上。
表哥從小汽車?yán)锍鰜?,像奴才一樣打開后門,汽車后座上走下一個軍官,他看著蜂擁的人群正了正帽子向木臺走去,表哥低著頭跟在軍官身后走到臺子中央。軍官指著跪在前面的兩個犯人說個不停,表哥面色憔悴,兩眼無神,活像是被拔掉毛的公雞,和上次在學(xué)校判若兩人,他拿著話筒心不在焉地翻譯。說話的軍官看他無精打采的樣子氣急敗壞地對他哇哇亂叫。表哥似乎并不把發(fā)怒的軍官放在眼里,只是抬抬頭稍微提高了嗓門。
看著他猶如喪家犬般的樣子,我既高興又憤怒。我不知道殺我家人的時候他是不是也在場,是否和現(xiàn)在一樣念出我父母的名字,念出妹妹的名字。我妹妹才是三歲的孩子,為什么連孩子也不放過,她來到這個世上才三年,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的樣子,就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過。
軍官有些無奈地?fù)]了揮手,兩個士兵走到犯人身后,我不愿看到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于是從人群中擠出來,隨著響起槍聲,人群中爆發(fā)出驚呼與尖叫。
沒精打采的表哥和怒氣沖沖的軍官從擁擠的人群中走出來,走到汽車旁,軍官轉(zhuǎn)身狠狠地打了表哥一巴掌,表哥唰的一下挺直身子,像雞吃米一樣低下頭紋絲不動,軍官鉆進(jìn)車?yán)镒吡?。表哥彎著腰站了一會,等到汽車走遠(yuǎn)了,他抬起頭長出一口氣,用巴掌抹抹頭發(fā)。路過的人們對他指指點點,他完全不在乎,脫掉外套搭在肩上在人們的議論中走過。
我悄悄地跟著他,他在街上轉(zhuǎn)悠了一會走進(jìn)一個小酒館的房間里,我猶豫了很長時間要不要進(jìn)去,正在這時店里的老板和伙計都出去了,我悄悄溜進(jìn)包房。表哥正往嘴里倒酒,看到我他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低下頭繼續(xù)喝酒。
我走到桌子前面看著他。
“誰讓你進(jìn)來的,滾出去。”他已經(jīng)喝醉了,說話含糊不清。
“你不認(rèn)識我?”看到他醉醺醺的樣子,不禁心生厭惡。
他抬起頭眼神迷離地瞅了瞅:“呃,你……”接著從口袋里弄出幾個銅板扔到地上,不耐煩地?fù)]了揮手。
“我是孫德慶的兒子?!?p> 他打了一個冷顫騰的一下站起來,睜大眼睛瞅著我:“你說的是真的?”
我點點頭。
“你還活著?你怎么跑到這里來的?”
“我家人是怎么死的?”我生氣地質(zhì)問。
他仿佛被刺了一刀,身子向上用力一挺,接著就像被抽掉了骨頭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頭埋進(jìn)胳膊里瘋狂地揪自己的頭發(fā),晃動著腦袋大聲喊:“我不知道……不要問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會不知道,你成天和那些人在一起,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跳起來抓著我的衣領(lǐng)把我舉到空中來回?fù)u晃:“我說過我不知道?!?p> 我拼命地踢打他,他惱羞成怒,用力把我扔了出去。我撞到靠墻的柜子上,后背撕裂一般的疼痛,我扶著墻掙扎站起來。
他跪在地上抱著頭嗚嗚的哭起來,突然他扶著桌子用頭使勁地撞上去,桌子發(fā)出嘣的巨響,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血從他頭發(fā)里流了出來,頭發(fā)一縷一縷垂下來,過了很長時間他的身體抽搐了一下,慢慢地睜開眼。
“不要折磨我了,我快死了,我們都快死了,不要再來質(zhì)問一個死人了。十年前我就已經(jīng)死了,你看我現(xiàn)在和死人有什么區(qū)別,我早就沒有良心了,我的良心被狗吃了……一個死人,沒有良心的死人竟然還沒死,我都覺得奇怪,讓我早點死吧,誰來幫我結(jié)束這一切?!彼麙暝酒饋?,沒有站穩(wěn)一個趔趄又趴到地上,“不是我害了他們,是該死的日本人,是該死的戰(zhàn)爭……什么狗屁共榮,什么狗屁帝國,全他媽是殺人的幌子……我們都是受害者……如果不是戰(zhàn)爭,我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你也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每個人都是受害者……我的天啊,快點結(jié)束這一切吧,快點讓我下地獄吧……”
“你說得對,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妹妹才三歲,你應(yīng)該給她一條生路?!?p> 看他像瘋子一般神志不清的樣子,我走了出來,走到門口我仍聽到他扯著嘶啞的嗓子大喊大叫。他大概也很痛苦,我突然覺得他既可憐又可悲,日本人不拿他當(dāng)人看,中國人又對他萬分厭惡。我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原諒他。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山上,我回到小房子里躺在床上默默的哭起來,也許是因為對身邊發(fā)生的一切都厭倦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冬天萬物凋敝、寒風(fēng)刺骨,人們都躲進(jìn)屋子里,本來就空空蕩蕩的街道更加寂寥,街上幾乎只剩下乞丐和無家可歸的人。
街道上的人變少了,城里卻出現(xiàn)了怪事。好端端的人走著走著摔倒在地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人們接二連三的死去,就像在比賽追趕著走向死亡。經(jīng)常有穿著白大褂的人在街道上噴東西,人們說鬧瘟疫了。我不知道瘟疫是什么,但它一定很可怕,因為每個人都很害怕。
一日走在街上,我感到雙眼模糊、全身酸痛,就好像突然被推到了死亡的邊緣,而自己卻一點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凜冽的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刺入我的身體,深深地扎進(jìn)我的骨頭里。我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了,我想死也要死在家里,我支撐著向山上走去,可是卻稀里糊涂的走進(jìn)一個小胡同里,雙腿像被抽掉骨頭一樣無力,搖搖晃晃歪倒在墻角。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感覺有人站在我面前,“賢熙,賢熙……”我張大嘴巴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看樣子快不行,又一個……病的不輕啊……又是瘟疫,再不看大夫就完了,這年頭……哥哥……張龜年……快點跑啊……小被子飄啊飄,白嫩嫩的小腳搖啊搖……還有呼吸……再快一點……張龜年我們回家了……這個叫花子好面熟啊……所有叫花子都一個樣啊……”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溫暖的小草棚,再一次躺在鋪滿茅草的松軟的木板床上,我聽到了小鳥的叫聲,聽到了山泉的叮咚,聽到了和尚誦經(jīng)的聲音,聽到小鐵鍋和勺子傳來的叮當(dāng)聲,也許賢熙正在做一桌豐盛的晚餐……不,她已經(jīng)不在了……可這是哪里……傳來的是什么聲音……我睜開眼,一道刺眼的光線刺入我的眼睛,我趕緊又閉上,我聽到嗡嗡的說話聲,但是聽不清說什么。我感覺身體輕松了許多,骨頭不再酸痛,也不覺得昏沉,只是還有些虛弱。過了好一會我慢慢睜開眼,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暖暖的太陽照到我身上,被子散發(fā)出絲絲霉味和太陽的味道,在陽光的照射下空氣中飛揚的塵土清晰可見。
天吶!我怎么躺在了房頂上,身邊還擺放著兩床褥子,這里就像一個露天的大床。我撓著頭發(fā)努力回憶自己是怎么來到房頂上的,卻怎么也想不起最后發(fā)生了什么,不記得是誰把我?guī)У竭@里來的,更不知道是怎么會跑到房頂上來。我爬到房檐向下看去,下面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站著幾個學(xué)生模樣年輕人圍在一起說話,房子的一側(cè)放著一個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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