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家人口不少,的確應得上“并非人丁單薄”這樣的評價,然而老宋家之所以能夠人丁不單薄,說到底,還得感謝一個大功臣——余氏!
余氏太能生,在她為宋家連添四子一女之前,上頭的宋柏山可就是一根獨苗苗。而宋老爺子也是獨子,宋老爺子的爹同樣是獨子,在余氏到來之前,老宋家已經(jīng)單傳四代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即便余氏的性格再刁鉆刻薄,即便她再不修口德,有著秀才功名、自詡是詩書傳家的宋老爺子也仍舊能夠忍受這個兒媳婦的種種惡行,平日里甚至多有忍讓,甚少管教。
當然,他是做公公的,管教兒媳婦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是他的責任。只是宋老太太先他而去,老妻不在身邊,有的時候余氏鬧得實在太過,宋老爺子沒有辦法,不管她不行,才免不了跟兒媳婦對話一二。
這時候他口口聲聲只說“旁的事情不怕沒人做”,言下之意竟是說江慧嘉只用照顧宋三郎,旁的事情都不用做了,縱然他在家中甚有權威,這個時候余氏也忍不住了。她眉毛已經(jīng)高高豎起,薄薄的嘴唇就要張開。
江慧嘉目光掃過,就微垂了眼瞼,道:“爺爺說得正是,夫妻本是一體,自打嫁來宋家,孫媳不敢說面面俱到,但在照顧三郎一事上,總歸是從無懈怠,認真用心的。今早,我在外頭洗了衣裳回來,正晾著呢,哪想到全子忽然就從堂屋這頭沖出來,口口聲聲辱罵孫媳說是……說是懶婆娘!”
說到這里,她話語微頓。宋老爺子捋胡須的手就放到了一邊,臉上卻是現(xiàn)出幾分尷尬來。
此前小曾孫辱罵孫媳婦江氏,宋老爺子坐在上房東屋里頭,其實是聽到了的。
余氏卻終于尋到說話機會,這時候就將臉一橫,怒聲插嘴道:“你不是懶婆娘是什么?日頭曬屁股了還不起身,洗個衣服能洗半晌,回來了還不知道先喊人。莫說全子沒罵錯你,就是他罵錯了,他一個丁點大的小孩,你不能讓著他點兒?你還害他摔得頭上豁那老大一口子,血都糊滿臉?!?p> 說著說著,她忽然一拍腿,就哭了起來:“我命苦?。∥疫@后娘難當啊!繼子媳婦就不把我當回事!豈不知道當年你們那個親娘多黑心,硬生生害死了我肚子里頭一個胎毛毛,你們欠我那么多,你們還這么惡,你們的良心都讓狗吃了??!”
所謂“胎毛毛”,指的就是還在娘肚里的胎兒。余氏這是在拿她當年懷第三胎時,崔氏害她流產(chǎn)的舊故說事兒。如果當時她肚子里的那個孩子能平安生下來,到如今,宋家這一代,就該有六男一女了。
往日里,余氏每每說到這個,全家人都要讓她一讓,宋老爺子念及她的功勞與“苦楚”,也總是不與她過多爭辯的。多年下來,這就成了余氏一個大招,用來拿捏宋老爺子、尤其是拿捏宋柏山,那簡直是一捏一個準。
她胡攪蠻纏的功夫了得,往往能輕而易舉將話題扭曲,說到后來,倒全成了別人的錯。而她反而是最委曲求全,最苦最可憐最賢惠最大度的那一個。
江慧嘉早領教過余氏的手段,深知不能跟她辯,越辯她就越歪纏,因此等她哭得稍停,就起了身,卻是對著宋大嫂張氏微微一福。
這一福身,卻是把全家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江慧嘉本來就身量窈窕,削肩細腰十分耐看。她尤其是有一股常人難及的從容氣質(zhì),論相貌、論風采,哪里都與鄉(xiāng)村農(nóng)婦不同。這時候她盈盈一福身,那行禮姿勢真如行云流水般,說不出的好看。
宋家人雖然號稱是耕讀傳家,但其實除了宋老爺子、宋三郎,以及此時正寄居在鎮(zhèn)上塾館讀書的宋五郎,其他人也還都是地地道道的泥腿子。江慧嘉這一行事,他們莫名地就有種被震住的感覺。一時間就連本來準備繼續(xù)再哭的余氏都微張了嘴,哭不出聲了。
江慧嘉對著張氏盈盈一福,張氏手足無措地站起身,訥訥道:“三弟妹,你這是……這是干啥子咧?”
張氏祖上不是青峰山本地人,而是從關東那邊逃難過來的。她口音里頭就帶著點東北腔,與本地人咬字略有不同。
而江慧嘉穿越而來,得了原主的記憶,在語言上倒是沒什么障礙。她甚至還刻意琢磨了這個時候人古腔古調(diào)的說話方式,別說,倒有些意思。
她和緩聲道:“大嫂,莫須有的罪名我不背,全子的確不是我推的。但不管怎樣,我終究要長一輩,孩子摔傷了,我當時反應慢,沒能扶他起來,就是我的不是。我是做嬸子的,盡不了旁的心意,只能從嫁妝銀子里擠出一些來,嫂子你拿了,給全子買盒膏藥擦傷,再買些吃的補補?!?p> 說著,她從袖袋里一掏,就掏出一串銅錢來。
這一串就是一百個錢,在鄉(xiāng)村人家,就是一個銅錢就緊要,何況是一百個錢?
張氏的眼睛一下子就瞪直了,江慧嘉將錢往張氏身前一遞,張氏下意識就伸手接過。
江慧嘉微笑道:“不是做弟妹的小氣,實在是三郎病著,這又要補身子,又要打四輪車,往后還需再尋名醫(yī)繼續(xù)治療,我一個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個花呢,不能給嫂子更多,嫂子勿怪?!?p> 張氏白接了一百個錢,已經(jīng)是笑都不知道要怎么笑了,只是直愣愣地道:“不怪不怪……”
冷不防斜刺里就伸出一只手,就向她手里的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