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已經(jīng)分別三四年了罷。
細妹,一個一向帶領我、照顧我的閩北婦女。說得闊氣一點,就是我家的保姆。家里的長輩平日里就這樣稱呼她,而我的叫法是有所不同的——阿姨,“阿”字發(fā)成第三聲。
她長得不好看,不高,黝黑而微胖。一頭短發(fā),臉上有些斑點和皺紋。聽父母說,她在我一個月大的時候就來到我們家了。細妹沒什么文化,字不會寫幾個,說話也帶著濃濃的閩北口音。她的家里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福州打工。說實話,我對于她的習慣向來是不大佩服的。一個是她每晚必用極高極大的嗓音和熟人打很久的電話,時常還是生硬而晦澀的方言。其聲嘈雜刺耳,響徹云霄,簡直可以傳出幾里遠。我想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嘔啞嘲喳難為聽”可以比較妥帖地描述出她的噪聲。
另一個是她似乎不是很拘小節(jié),有時就在我面前換衣服,睡覺時也常常岔開四肢擺出一個“大”字。盡管母親在我的建議下屢次向她提出委婉的意見,但她往往是先滿懷歉意地接納,過了幾天又忘卻了。
然而她的情商卻又是很高——這大概和會認識幾個字沒什么關系??傊还苁裁慈藛柺裁词?,她的回答總會令所有人都滿意。我對于其人情練達、八面玲瓏的功夫是很佩服的。我想,這項本領應該是在粗糙的生活中闖蕩出來的吧。她也很善良而且淳樸,在我們家中那么多年,從未“順”走過什么。因此我們一家人都極信任她,晚上她常出去跳廣場舞,我們也從不介意。又有的時候一家三口去看電影,也無須提防她單獨在家會做什么事。于是我直到現(xiàn)在,也對保姆偷走主人家錢財乃至于拐騙雇主小孩一類的新聞感到震驚和詫異。
每逢過年過節(jié),細妹都會從老家?guī)Щ赝岭u蛋之類的農產品。現(xiàn)在細數(shù),從小到大吃過的雞蛋約摸有三分之一來自于她的捎帶。而更好吃的當屬一年只有一次的臍橙。不論是單吃還是榨汁,都酸甜可口,芳香四溢。
但她最高貴而杰出的品性莫過于愛。她對于我和我的家人都有著深深的愛——我還記得有一次她告訴我,她在老鄉(xiāng)面前驕傲地宣揚她的“小兒子”我是有多么優(yōu)秀。我聽得害羞到抬不起頭。還有一次,可能是春節(jié)吧,她從老家打電話過來,說很想我們一家三口,說著說著竟然有些哽咽。我還記得許多關于她的片段:我記得她在我生病住院忙得團團轉的身影和混有淚水、汗水的圓臉,還有她那著急心疼到幾乎跳腳的情態(tài)。我還記得她在我小時候為了防止我晚上睡覺時哭鬧而給我做“人肉枕頭”,還有她那因為做枕頭而麻了又酸酸了又麻的手臂。我還記得她一次又一次地接送我,從學校到家,再從家到學校。自行車后的座位再也裝不下我,于是自行車就被換成了電動車。
我被時間拔高了個子,夕陽下的兩道背影悄無聲息地變成了一個——我長大了,不再需要她接送了。那風雨無阻、跨過千山萬水的一聲呼喚,終于變成了出門前的一句叮嚀:“慢點走,小心點。”
十二年就這樣過去了。細妹的臉上又多了幾道皺紋。而我已從原來不到她手臂的長度長到了比她高一個頭。終于,那一天到了。細妹要離開了,離開這個她奉獻了整整十二年的地方。我發(fā)瘋似地哭著,喊著,叫著,拉著她的手臂,哀求她不要走。她抱著我,像十二年前那樣緊緊摟著我,也哭得好傷心。我難道不懂得“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個道理嗎?可是,為什么要讓我的阿姨離開??!
為什么?
阿姨離開后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在晚飯前總會下意識地擺好四副碗筷。當父母詫異的眼光掃向我的時候,我方才警覺過來:細妹已經(jīng)走了?。拇?,飯桌邊就只剩下三個人了。我默默地把碗筷收了起來,家中一片沉痛的安靜。而每天晚上我總會在夢中驚醒,脫口而出第一句話都是“阿姨!”清醒以后看了看四周,再也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了。原來,她已經(jīng)走了啊!
現(xiàn)在,我們時有聯(lián)系。當那個熟悉的尖銳的聲音劃破長空、涌入耳膜的時候,我仿佛還只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阿朋啊,你要好好讀書聽媽媽話哦!將來一定要考好大學哦!有空來阿姨家玩!”
“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