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為了彌補(bǔ)去年的干旱,今年的春天,特別喜歡下雨。
毛毛細(xì)雨,紛紛揚(yáng)揚(yáng),從天而降,從昨天晚上一直下到今天,沒有停過。
春雨連綿,加上經(jīng)常有人踏著水車,從河里提水到水渠里,桃源村的田地從半個月前就一直泡在了水里,原來堅硬的泥土都變成了帶著黑色的爛泥。
老張從田地里跑了回來,大腿和褲腿上都是泥漿。
村口處,前幾天搭了一個簡陋的草亭,里面搬上幾張長長的木椅,留給村里人平日的休息之用。
平日里,這里幾乎都成了村中小孩子的天堂,大人忙于事務(wù),反而不是常在這里停留。
此時的草亭里,五六顆銀發(fā)腦袋正聚在一起,不斷地向老村長說著話。
這幾個都是附近村子的村正,平日里都和桃源村有來往。關(guān)中的土質(zhì),歷來不是很好,農(nóng)民世代耕作,土壤的肥力變得越來越差,地里的產(chǎn)出可想而知。
加上從祖宗傳下來的農(nóng)具,用來用去就那么幾樣。如果河水離田地太遠(yuǎn),一般都要用人力對田地進(jìn)行灌溉;一把犁,人用的力氣比牛還要多,還極其耗時。
“劉老頭,咱們都幾十年交情了,雖然如今賦稅降低,主家也不敢從地里抽得太多,但去年蝗災(zāi)還有大旱,眼看著每戶基本都是斷糧的日子了,村頭王寡婦都快要斷糧了,幾個吃奶的小兔崽子每天餓得哇哇叫,要不是全村人幫襯著,一家就餓死了!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不幫忙?”
“也不用你們村子救濟(jì)什么,幫我們弄一個你們這樣的水車,還有那個犁也幫我們弄幾把!”
“再把你們村田地變肥的方法告訴我們,直接給肥也行??!”
……
幾個老頭在老村長旁邊絮絮叨叨,半句不離村里貧瘠田地和農(nóng)夫艱辛。
老村長躺一張搖椅上——這是白棋專門找竹子為他做的,眼睛半瞇著,身子隨著椅子慢慢擺動著。
“老伙計,不是我不想幫你們,而是這些東西不是我老頭子弄的。人家說等弄好做完善之后,要報給長安的官府,讓他們?nèi)ネ茝V這些個東西?,F(xiàn)在還不是大面積推廣的時候,怕出問題,耽誤了春耕?!崩洗彘L睜開眼睛,坐了起來,掃視著平日里的老伙計,一邊嘆氣一邊解釋。
“一點都不能通融嗎?”
“這個得問風(fēng)曲,就是那個做出那兩樣?xùn)|西的人?!?p> “現(xiàn)在他人呢?”
“今天一大早就到河邊去了,據(jù)說是去架起一個新的水車?!?p> 幾個老頭一聽,佝僂的身子都立馬直了起來,眼睛里冒出精光,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老頭搓了搓老手:“嘿嘿,老劉,剛好我們在這里,去看看!”
老村長重新瞇上了眼睛,舒服地躺在搖椅上,哼著愉快的調(diào)子:“杏花村的一壇杏花釀,要許老頭家那棵杏樹底下的!”
許老頭跳了起來,看著露出舒服表情的老村長,被其他幾人使了個眼色,突然又泄氣了,又坐了下來,沉悶地說:“只能拿一壇??!”
“嘿,你娶媳婦時就埋下的杏花釀,是個寶??!”
老村長舒舒服服地伸個懶腰,拿起身邊的拐杖,帶頭走進(jìn)了春天里。
都說春雨貴如油,但如果下個不停,其實也很讓人厭煩,特別是在這種非常潮濕的雨天里,衣服都帶著一股發(fā)霉的味道。
連綿不斷的春雨帶來另外一件事情,則是江河的水位開始有明顯的上漲。這對于剛剛經(jīng)歷過干旱的大唐來說,或許等于老天來了一場及時雨。
幾個老頭子接過老張手里的雨蓑,急匆匆地奔進(jìn)了白茫茫的天地中。
春雨中,往日平靜的河邊,今日站滿了人。村里的小孩子都跑了出來,被家里的大人牽著,不讓他們太過靠近河邊。
湍急渾濁的河水里,時不時有粗大的樹枝從上游流下來。
河灘邊,一個巨大的人工水池被圍了起來,河水正不斷地通過人工開鑿的河道涌進(jìn)來,在另外一個方向,另外一條人工河道出口通向河流那邊,此時被一塊厚木板堵了起來。
深達(dá)一丈多的人工水池里,三個巨大的矩形木架相對而立,木架有四分之一的位置都埋進(jìn)了水里。兩個三丈多高的同軸水車被安裝在三個矩形木架中間。河灘上,三根巨大的木樁被牢牢打在地里,托起的一道木制方形水槽,一直延伸到另一邊的高地水渠上方。
當(dāng)老村長等人來到河灘上的時候,白棋正帶著張木匠爬上兩個水車中間的那個特別高的矩形木架上,一邊敲打著,一邊各自拿著工具在調(diào)校著水車上綁著的空竹筒的角度。
被雨水打濕的白棋,頭發(fā)上掛滿了雨滴,年輕的臉上有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特別的魅力。
河灘上,一片寂靜,木架上不時傳來“綁綁綁”的敲擊聲,所有人都抬起頭,看著水車上忙碌的兩個人。
“這就是你說的風(fēng)曲小兒?之前我們看過的那個水車呢?”
被眼前巨大的水車驚呆了好長時間,許老頭用肘輕輕碰了碰了老村長,眼神指向了年輕的白棋。其他幾個老人也望了過來。
老村長點點頭:“舊的那個?拆來燒了!”
“拆了?那么好的東西,你們是在作孽??!”
“用那小子的話說就是,那么笨重的東西,還要人力來推動,簡直就是浪費(fèi),拆了再建一個更好的!所以,你們看到的這是最新的水車,據(jù)說用的是水力,時常維護(hù)就好?!?p> 幾個老人看著劉老漢臉上得瑟的表情,都恨不得一巴掌糊在他的臉上。
“啊,先生下來了!”人群中,狗子突然指著水車那里,叫喊起來。
白棋和張木匠二人一下來,指揮其他的人把卡在兩個水車?yán)锏哪緲度×顺鰜?,然后又把攔水的厚木板取了出來。
“嘩啦啦!”木板一抽出來,人工大水池里的水頓時找到了宣泄的口子,立即興奮地沿著開鑿出來的水道,向著出口奔出。
白棋又指揮著五六個強(qiáng)壯的村民,扳著突出來的水車轉(zhuǎn)軸,順著水流的方向,用力推動著。
“嗨喲嗨喲~”有節(jié)拍的號子有節(jié)奏地哼了起來。
“嘎吱嘎吱”巨大笨重的水車發(fā)出巨大的聲音,慢慢地轉(zhuǎn)動起來,然后眾人松開了轉(zhuǎn)軸,緊張地看著轉(zhuǎn)動的水車。
“阿娘,你看,水車自己動了!”
兩個巨大的水車在湍急的水流沖擊中,嘎吱嘎吱地慢慢轉(zhuǎn)動起來,伸進(jìn)水里的竹筒把水舀起來,升到水車頂端的時候,斜斜地倒進(jìn)在橫在水車頸部的木槽里,再順著與之互成直角的另一條水槽把水注入方形水槽里,然后流到地高地的水渠里。
人群里傳來巨大的歡呼聲,這意味著,只要河里有水注入池子里,那么水車就能不分晝夜地自動灌溉著村里的田地了。
“小子,看著這么大的水車架起來,有沒成就感?”老村長走上前來。
白棋撇撇嘴,抹了一把頭上的雨水。
“能不能做成,這是能力問題,現(xiàn)在證明小子還是有些能力的。至于心情興奮,那是因為能為村子做些實事,與成就無關(guān)?!?p> 老村長看白棋的表情,知道他還在為被自己坑而有些別扭。他嘿嘿笑著,拍著白棋的肩膀,介紹身后的老朋友。
“幾位叔公,小子可以教你們做水車?!迸靼讈硪猓灼骞Ь吹卣f道:“先前,我怕會有小人使壞,所以才執(zhí)意要先報官府,讓官府幫助推廣,也就是你們幾位德高望重的叔公提出,我才會提前將水車的技術(shù)教出去!”
許老頭向著遠(yuǎn)處的田埂上望了一眼,嘿嘿一笑:“今天,你們桃源村鬧出這個動靜,別人早就留意了!”
白棋順著一眾老人的目光看上去,在遠(yuǎn)處,兩個戴著草帽,穿著蓑衣的高大男人正站在田埂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過來。
“圭畔,那些佃農(nóng)立起的新式水車,你怎么看?”兩個男人一前一后地站在田埂上,前面那個雖然是身材魁梧,但卻有著一股讀書人的味道,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房公,圭畔未到近處觀看,恐難下定論。只不過,雖尚未能一觀全貌,但還是覺得此物對農(nóng)事是一大裨益?!焙竺娴哪莻€男人顯得有些瘦小,細(xì)小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芒。
“那個喚作風(fēng)曲的年輕人,查到什么沒有?”
“什么也沒查到,只知道一個月前,他被劉老頭從河里救了上來?!?p> 房公沒有說話,右手手指開始慢慢地捏著自己的下巴。每次看到這種情形,圭畔就知道自家上官在思考問題,他也沉默著,靜靜地遠(yuǎn)看著河灘邊上熱鬧的人群。
突然間,兩道清澈明亮的光線,穿透了白茫茫的雨霧,落在了二人的身上。
房公似乎被驚醒了,他循著明亮的光線望去,一張年輕的臉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看來,人家早就知道我們來了!”房公衣袖一揮,把袖子上的雨水揮去,然后一卷一收,大踏步地往河灘那邊走去。
“有意算無心!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