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李子樹下
在尚回還在讀小學(xué)的時候，老師讓寫一篇文章叫我最愛的人。大部分人都寫了爸爸媽媽，可他寫了自己的奶奶。為什么要寫奶奶呢？他也在想。他記得自己有一個朋友也寫了自己的奶奶，他問那個朋友為什么的時候，他的朋友回答“因為她年紀(jì)大所以才需要關(guān)心，需要保護(hù)，需要有人愛她啊?！鄙谢芈犃酥笥X得有道理，便記住了。
哪知隨著年齡的推移，人心會越變越復(fù)雜。
尚回的奶奶也不是例外。
雖然尚回對自己奶奶的變化并沒有太過明顯的感受。
比起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對奶奶的故事印象更為深刻。
空閑時，奶奶就會給尚回講起故事，的確是會令人聽得津津有味。奶奶講了故事后，都會再三提醒尚回做人的道理?？刹恢肋^了多久，尚回的奶奶講的故事就變了。
尚回還依稀記得：有一回，自己小的時候在家門口與別的小朋友玩兒，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起了爭執(zhí)。在他們爭吵激烈的時候，尚回一個不開心就拿起了手里平時奶奶用來松土的鐵锨向?qū)γ婺莻€小男孩兒的后腦勺兒上打了過去。當(dāng)時的尚回不過5、6歲，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會下那么重的手。直到暗紅的鮮血從小男孩兒頭上流了下來，尚回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這一切恰好被正打算出家門的尚回奶奶撞見。小男孩兒因為流血過多暈了過去，尚回奶奶趕緊帶著他去了醫(yī)院。
栲栳村。
尚回坐在李子樹下向遠(yuǎn)處張望著，一時間走了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想到了小時候的那些事情，覺得有點頭痛。
尚回身旁的李子樹大口吸收著土壤里的養(yǎng)分，將吸收的東西毫不保留的傳輸給身上正在光合作用的厚黑葉子。葉子仿佛有了人撐腰似得茁壯生長，毫不在意天上的艷陽。
李子樹上，綠色的葉子長成了一個個手掌的樣子，隱藏在葉子中間那黑黝黝的李子還在泛著黑紫色的亮光。偶爾有“噗通”一聲，那是熟透快要變爛的果子下落的聲音。
每次聽到這種聲音，尚回奶奶的心里就會感覺很奇怪。她想：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少個年頭了，會不會像這果子一樣哪天噗通一聲，就沒了。這人，由盛轉(zhuǎn)衰就和這果子一樣迅速，越是成熟就越接近腐敗。
李子樹下，尚回奶奶坐在木凳上，翹著二郎腿。她嘆了口氣，從自己褲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快要沒有燃油的老式打火機(jī)，她用大拇指劃了一下齒輪，打火機(jī)的滑輪處有火花迸出把她的手燙的抖了一下。她沒有放棄，又劃了幾次。最后，終于伴隨著“刺啦”的一聲，火機(jī)里的燃油順利的與火石作用生成了一簇可愛的火苗。她順勢點燃了手上的卷煙。
尚回奶奶吸了一口煙，緩緩地說：“你只要來到栲栳村就再也不能出去了?！?p> 尚回聽不懂奶奶在說什么。但他唯一知道的是，奶奶之前是很愛惜自己的身體，她是從來不抽煙的。
奶奶繼續(xù)說：“你看這樹，不覺得有什么異常嗎？”
“看出來了，之前吃過這樹掉在地上的李子，不好吃?！?p> “還有呢？”尚回奶奶追問。
“嗯……這樹長得有點兒高。還有，奶奶，你知道我們之前在麥子地遇到的那是什么人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尚回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下及周圍，腳下土很松軟。
尚回奶奶看了尚回一眼，回答：“你不用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以后看見了躲著就行?！?p> “這還有以后？！我們回去吧，奶，回到咱們家里去。”尚回看著奶奶。
“出來了，你就回不去了?！?p> “奶，這是什么意思？”
“是你把我叫出來的，現(xiàn)在想讓我跟你回去？怎么可能？”，尚回奶奶無奈笑了笑。
尚回驚訝，抬頭看著奶奶，感覺她好像并沒有說謊。什么？我什么時候把你叫出來了？難道是之前自己殺死的那個人偽裝成自己把奶奶叫了出來？他想害自己還不夠，還打算害自己的奶奶。多虧自己之前心狠，要不然不知道還要有多少鬼怪的不可預(yù)知的事情。尚回追問：“我怎么把你叫出來的？”。
尚回奶奶仿佛沒有聽見。時光的流逝在她的臉上刻出了一條條的皺紋，這讓尚回看不到自己奶奶的表情變化。除了一些大喜大悲，老人的真實表情是十分難以捕捉到的，這些表情都隱藏在了臉上深深褶皺與渾濁的眼睛里。也許也是由于，大多數(shù)的老人由于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情，就很難再有大喜大悲的表情。
二萌的尸體在兩人的腳下，還睜著自己已經(jīng)瞳孔擴(kuò)散的圓眼睛。
尚回已經(jīng)不想再去糾結(jié)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安慰自己：不想了，老子不想了。你越想讓他人給你解釋清楚一件事情，你就越不明白這件事的因果，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尚回想好好安葬自己的朋友，他覺得是自己對不起王萌。如果不是自己，王萌也不會枉死。他便從地上起身對奶奶說：“奶奶，我想好好安葬他，讓我給他立個墓碑?！?p> 尚回奶奶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自己孫子的提議，“不用了，你就在這埋了吧?！?p> “不行！”，尚回不答應(yīng)了。
“其實他并沒有死”，尚回奶奶又補充了一句。
“沒有死？！”，尚回又重復(fù)了一遍這句話。
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他還能復(fù)活不成？難道說王萌會像電視劇里擁有不死之身的人那樣，在把他埋入地下過個幾年后，他就會自己爬出來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自己聽錯了。對，是自己聽錯了。
“恩，他不會死的?！?p> 尚回奶奶又重復(fù)的這一遍讓尚回確定了自己其實并沒有聽錯。臥槽！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說他還真能復(fù)活不成？還是說他有九條命？
尚回難以置信，他想問清楚：“難道說？他，他會復(fù)活？！”
“不是！”尚回奶奶的煙抽完了，“唉……這真是作孽啊！”。說完，尚回奶奶起身，拿起來旁邊土堆上的大鐵锨，在周圍看似松軟的土地上鏟起土來。
“奶，不是我說，你，你要干什么？”，尚回看著自己奶奶起身就更不懂了。
“你看！”，尚回奶奶說著，從土里挖出了一個像似尸體的東西。
奶奶的體力已經(jīng)大不如前了，她呼呼的喘著氣，剛剛挖到了自己的腳下將那個尸體的頭部暴露在空氣中她就停下，沒有繼續(xù)挖下去了。她挖完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同尚回解釋說：“你以為他真的死了嗎？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死！過幾天，又會有一個新的尸體埋在這里！”
尚回看了看那個尸體的頭部，他的臉上覆蓋著一層厚土，讓尚回看不清楚這個尸體的本來模樣。他剛蹲了下來，一股酸腐味兒夾雜著死老鼠般的惡臭朝尚回鼻子襲來，熏得他胃里一陣翻騰，他喉嚨里干嘔了幾下硬是沒有吐出來。為了使自己不再惡心，他屏住呼吸，湊上前去仔細(xì)觀察這個尸體的臉。這個人的臉有些發(fā)胖，看起來非常熟悉。他強忍著身體的不適，用手清了清面前尸體鼻子周圍的泥土……
突然，一種熟悉的感覺從內(nèi)心升起。
這個尸體跟旁邊那人一模一樣！
這個尸體……
也是王萌！
這是怎么回事？尚回內(nèi)心糾結(jié)。
“你看啊，這里大大小小的坑里都是他。你現(xiàn)在還覺得他死了嗎？”，尚回奶奶指著李子樹周圍大小不一被掩埋上的坑洞的痕跡。
“這怎么可能？！”
尚回奶奶又說：“你所看到的這些松軟的土里，掩埋的人都是他。”
尚回看著腳下大小不一的剛剛掩埋好的坑洞。掩埋好的坑洞與周圍土地的顏色不同，一個個呈長方形整齊在地上排開。這些坑洞密密麻麻，從李子樹下一直排列到了遠(yuǎn)處。
尚回根本不相信這些坑洞里面全是王萌，自己拿起鐵鏟，找了一個深色的像是剛剛才填上的坑洞，彎下腰挖了起來。不一會兒，里面的尸體露了出來。與這尸體一同露出來的，還有那一股酸腐味兒夾雜著死老鼠般的惡臭。尚回蹲下，擦了擦尸體的臉，心里一驚。
真的是王萌？
尚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么可能！
他又找了一個坑洞，挖了起來。
是王萌！
又過了一會兒，尚回又換了一個坑洞挖了起來。
尚回蹲下，擦了擦尸體的臉。怎么還是他？！
“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呢？！”，尚回自言自語。他的心里已經(jīng)開始由最開始的懷疑變?yōu)橄嘈拍棠陶f的話是真的了。如果這真的是真的，那，那就太奇怪了，尚回不敢往下想象。
尚回的手還是沒有停，依舊跟瘋子似得在挖著周圍一個又一個填好的深坑。
“回兒，你別挖了。你咋這么倔呢？還不相信奶奶嗎？”，尚回奶奶看不下去了，她撫了撫自己的滿頭白發(fā)，想從椅子上站起來阻止尚回。尚回奶奶實在是老了，扶著椅子站了兩次都沒能完全站起來。第三次的時候，奶奶終于站了起來顫顫巍巍走了過去。
尚回奶奶伸手?jǐn)r在尚回面前，手伸過去想奪走尚回手上的鐵锨?！按_實是這樣的，不然你以為，你以為的還是你以為的嗎？！”
“這不可能！這一定是騙我的！這是你們給我搞得惡作劇對不對？”，尚回難以接受現(xiàn)在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他覺得現(xiàn)在的場景似曾相識，難道真的有很多個王萌在與自己做朋友？那，那之前的張俊呢？
尚回奶奶拽著尚回的肩膀大吼道：“尚回！你清醒些！你別幼稚了！明明是你招我過來的，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她已經(jīng)受不了了連日以來身心上的折磨，頭一回沖自己寶貝孫子發(fā)起了火。
尚回突然想起了幾天以前，從老宅出來時發(fā)生過的一切。他都快要忘記了當(dāng)時路過山溝草叢里遇到的事情，那些張俊的尸體密密麻麻堆在了山溝中不知名的角落。到底是他們有很多個，還是說只有在栲栳村這里他們才會分裂成這么多？
尚回知趣的沒有再提問今天發(fā)生的事情，他不敢告訴奶奶他自己之前也遇到過這種情況。
尚回?fù)Q了一個話題又開了口?！拔覀冊撛趺崔k？”尚回習(xí)慣性的問向奶奶，“我想回去。咱們回家吧，好不好？”
“你以為我們還能回得去嗎？”，奶奶說完，看著尚回笑了笑。你很難想象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經(jīng)歷過什么事情，內(nèi)心才會如此強大。在尚回奶奶笑的時候，她臉上的皺紋像是一堆還沒過水的干癟紫菜，皺皺巴巴又富有營養(yǎng)。
奶奶的回答讓尚回的心沉入了谷底。
“不可能的，我們一定可以出去的對不對？”
奶奶沉默了，并沒有回答尚回。她也沒有看尚回，自己閉上了眼睛，沒有任何表情。
尚回突然感到身體極度不適，他一陣心跳加速，翻著白眼暈了過去。
“你中暑了?！鄙谢卦谀棠痰男∧疚堇镄褋?，看了看正在對自己說話的奶奶。
“當(dāng)年那個小男孩兒，死了。對不對？”。尚回醒來突然冒出來了這么一句話。
尚回奶奶聽到后明顯身體一僵，她的眼睛看向右下方，說：“突然冒出這么一句，你胡說些什么呢！又做噩夢了吧？”
“我去把王萌尸體埋了吧”，尚回沒有追問，換了個話題，一個人起身出去了。
奶奶隨著尚回的腳步一直走到了木屋門口，她站在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著自己孫子的背影一點點遠(yuǎn)去直到李子樹下面。
尚回走近李子樹，一眼就看到了王萌的尸體還躺在樹下，尸骨未寒。他蹲在王萌身邊，伸過手去想緩緩把王萌的眼睛用手合上，但沒有成功。他看著王萌臉上一直皺著的眉頭，自言自語起來：“兄弟，你一定覺得很痛苦吧，都是我對不起你?！?p> 尚回將王萌的尸體埋入土里后，沖著埋葬的地方跪下，雙目無神的發(fā)了會兒呆。
之后，他漸漸緩了過來，又站了起來，朝著埋著王萌尸體的地方鞠了三個躬。
地下。
土壤里。
剛剛被埋入李子樹下的尸體閉上了瞪大的圓眼睛。
尸體的頭顱里幾只蟲子受不了悶熱，順著耳道爬出，鉆向了土里，沒有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