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騙？
靠近十號線團結(jié)湖地鐵站附近有幾座外表老舊的寫字樓，就在其中一座的一層大廳中，幾十個年輕人圍著一個中年禿頂男人吵得不可開交。本身就面積不大的大廳里時刻回響著他們不間斷的爭執(zhí)聲，其中甚至夾雜著極為難聽的叫罵。
“??？什么叫還要自費報名？”
“這是上面給的最新指令，我也無法違抗。”
“我們大老遠跑來這里不就是為了你說的那幾個條件么？現(xiàn)在你告訴我沒有包吃包住就算了，竟然還打不了LPL？那我何必還來啊?！?p> “你他媽給我講清楚，到底是不是一開始就打算騙我們？”
年輕人的叫罵聲和指責不絕于耳，其中不僅包含著各類方言，還有些罵得異常刺耳，甚至讓前臺小姐都開始嚇得直接呼叫寫字樓的管理員。
那個禿頂男人看情況愈演愈糟，便開始用討好的語氣安慰起年輕人們來：
“我們老板今年沒買下來LPL的資格，如果真的要打的話只有先自費報名，然后我會把你們介紹給一個正在從我們這里買人的戰(zhàn)隊，那個戰(zhàn)隊倒是有LPL的資格。”
“憑什么要自費??？”
“因為我們是為你介紹別的戰(zhàn)隊，相當于是中介?。 ?p> 禿頂男人勉強地笑道。
“那誰還要去啊，指不定選不選的上呢！我要告你們啊，你們這些騙人的BJ狗！”
“跟BJ有什么關(guān)系？你又是哪里的狗？”
場下又開始針對不統(tǒng)一的主題爭論起來，禿頂男人看到自己的一番好言好語不僅沒有起到效果，還激起了他們更多的叫罵，不禁也疲憊到歇斯底里起來：
“都他媽閉嘴！你們的實力本來就沒經(jīng)過考證，現(xiàn)在我給你們機會去報名就不錯了！既然不想打比賽就都給我滾回家啊，來這里干什么！”
“我****媽！你還有理了，不是你們說的那么好的條件誰會來??！”
“不都是讀書讀不下去了么！”
“況且，老子就算自費報名也說不定只是白送錢！”
然而中年男人根本不可能有這些年輕人一半憤怒，他話音剛落，底下就響起更加響亮難聽的叫罵聲，一次比一次激烈。
“各位，我支持控訴這個所謂的‘夢源俱樂部’——”
在人群中突然響起一個既洪亮又發(fā)音清晰的聲音，大家都齊刷刷地看向這個說話的人。
“小蟹蟹？”
“真的假的，他都來了？”
在王啟身后跟的是正皺著眉頭的曾兮和神情低落的權(quán)奕。禿頂男人看到小蟹蟹的到來，也不敢再說出一句出格的話，怕被他這個知名直播把事情搞大。他瞬間沒了一點底氣：
“你想要怎么樣？”
小蟹蟹似乎就在等著這一刻，得意地威脅道：
“賠償我們每個人的路費和精神損失費，我想這樣大家也都能安心地回去了。”
男人一聽差點驚得下巴掉了，他立刻明白小蟹蟹就是來這里利用他的名聲訛詐的。
“——這樣不太好吧，畢竟我們也是中途被人搶走了資格，屬于受害者的一方，并沒有打算騙人的意圖。”
正在禿頂中年男人陷入困境的時候，又有一個人從寫字樓的直梯中走出來，看起來是個經(jīng)理。他從容不迫的態(tài)度和文雅的用詞讓大家都是一愣。
“我是俱樂部的經(jīng)理，有什么不滿可以一個個地告訴我，但是請不要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給別人造成困擾?！?p> “我先說……”
眼看十幾個年輕人們又要吵成一片，曾兮卻以他自身迥然不同的氣質(zhì)使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他毫無躲閃地直視著經(jīng)理，秀氣的臉生起氣來更加讓人不能小窺：
“為什么不兌現(xiàn)你們當時的承諾？我記得邀請函上是說過，我們是被精心挑選中的，對吧？現(xiàn)在這里可是有十幾個人，難道都是你們親自挑的？”
“只要你優(yōu)秀，多少個人又有什么所謂……”
“別扯淡了！你他媽就是想廣撒網(wǎng)，然后等著有哪個sb上鉤。去你的什么買走名額的戰(zhàn)隊，說不好那個所謂的戰(zhàn)隊根本不存在！”
“那當然是存在的了……”
經(jīng)理眉頭一挑，也急了。然而曾兮咄咄逼人的語氣并沒有給他插嘴的機會：
“別說這個了，就連你們的俱樂部到底是不是真的正規(guī)我也不知道。你們老板是誰不方便說就算了，但是總要拿出一點建戰(zhàn)隊的誠意來吧。一會說沒有買到名額，一會又說做中介，你這樣的意思不就是編好了故事等我們上鉤么？”
這一番充滿尖銳質(zhì)疑的連環(huán)轟炸讓經(jīng)理說不出話來，更是讓那些先前對曾兮的外表表示輕蔑的年輕人立刻都沒了聲音，他們現(xiàn)在看他的眼神都帶有一點崇拜和支持，就連低沉的權(quán)奕也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剛認識的人雖然脾氣暴躁，卻又如此尖銳。
“你是……”
有個年輕人小聲問。
“曾兮?！?p> “啊！”
大家愣了一刻，都一同想到了那個前段時間統(tǒng)治國服高分段的上單——“兮哥無敵”。
“這……那個可以參加LPL的戰(zhàn)隊是真實存在的，因為它就是從我們手里搶走了LPL的名額，”經(jīng)理擦了一把汗，好像認命般，不再擺出那么做作的神情，“我們雖然提前交了押金，但是還是因為各種原因沒有搶到LPL名額——”
“什么原因，說清楚！”
曾兮絲毫不放過對方話里任何一處的隱晦。
“呃，就是……”經(jīng)理嘆了口氣，“我們老板是個年輕的富二代，喜歡到處投資。前段時間他對電競有些興趣，過了一會兒就沒有了，我們這些在他手下干活的也沒了資金，成了快倒閉的俱樂部……現(xiàn)在那個從我們手里買走名額的戰(zhàn)隊答應讓我們輸送幾個成員，因為我和他們說了，我們有幾個很強的選手?！?p> “你他媽早就知道自己打不了LPL還騙我們！”
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事情經(jīng)過的年輕人們又暴怒起來?？墒沁@次經(jīng)理非常冷靜地回應：
“其實，我們老板撤資是幾天前的事情，名額被另一個戰(zhàn)隊買下也是前天的事情而已，所以在給你們發(fā)送邀請函的時候，我們并不知道自己打不了LPL。若是你們想要爆料亦或是檢舉我們，我也無話可說，只能告訴你們，我說的都是事實——反正我們也沒錢了，不怕更沒錢一點?！?p> 曾兮還想揪著不放，但是王啟一下子攔住了他。
——這就是所謂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遇到這個俱樂部這樣破罐子破摔的處理方式，王啟反而是毫無底氣了。他在網(wǎng)上的粉絲和觀眾群固然龐大，但是真要爆料這件事情，其實創(chuàng)造不了什么特別大的噱頭，因為對電子競技關(guān)注的人本來就不是很多，更何況這個俱樂部把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反倒是抓著不放的王啟像個壞人。要說是到法庭上控訴他們，那就更不現(xiàn)實了——無論是他還是曾兮，都沒有和律師這類人打交道的經(jīng)歷，也深知往這里邊淌水，臟了的肯定是自己。
“即便如此，你們就沒有錯了么？你們的老板任性地撤資就沒有錯了么？”
“對啊，給我們賠償??！”
“對啊，給我們賠償，我們就當沒發(fā)生過這件事。”
人群中又開始有了這樣的聲音。但是經(jīng)理已經(jīng)反復強調(diào)過他們也是窮得叮當響，還要靠當中介來賺錢，自然不可能掏出什么賠償。
“這樣說吧，”經(jīng)理和這些年輕人們吵得疲倦了，終于放出最終決意，“只要你們繳納一定數(shù)額的報名費，我保證把你們送到那個LPL戰(zhàn)隊面前，但我不保證你們能最終入隊，因為競爭實在激烈——就是這么回事。”
“那、那有多激烈？”
許久沒有說過一句話的權(quán)奕突然問道，他的廣東口音使北方人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
“呃……”經(jīng)理想了想，好像是覺得這個問題很復雜，“首先，他們戰(zhàn)隊貌似已經(jīng)確認了兩名選手，現(xiàn)在只需要三個正式隊員，而且，貌似那個戰(zhàn)隊還在通過別的渠道招人，所以就算你們這些人都報名，大概也只有一個人能最終入選?！?p> “那費用呢？報名費呢？”
權(quán)奕絲毫沒有被經(jīng)理的話給嚇住，繼續(xù)問道。
沒想到真的有人這么快就動心了，經(jīng)理太激動以至于說話磕磕絆絆起來：
“三、三百！”
一聽這個數(shù)額，其他年輕人們都噓聲一片，王啟更是“哈”地一聲冷笑起來。
談到錢，場面就很明確了：十幾個年輕人相繼不歡而散，他們沒了控告夢源俱樂部的熱情，但是更沒有繳納報名費的熱情，都惺惺地從大廳里離開。這些人無一都是住在BJ的年輕男孩，有些人是本地人，有些人是來打工的外地人，但是沒有一個像是權(quán)奕這樣，特地拋下學業(yè)和家人從外地跑來這里的。還有幾個男孩其實剛剛打到了鉆三而已，就接到了邀請函，所以只是隨便來看看，就當是玩了。
這些人都一個個地離開后，經(jīng)理好像也明白賺不到錢了，也打算和那個一開始就到場的中年禿頂男人一塊退出。
結(jié)果他還沒動身，三百塊錢就被遞到了他的眼前：
“你保證帶我去見那個LPL戰(zhàn)隊，我就給你這三百。”
權(quán)奕伸出的胳膊被曾兮憤怒地拍了一下：
“你有病吧？”
權(quán)奕根本懶得管對方的責罵，堅定的目光盯著經(jīng)理，讓那個經(jīng)理好不發(fā)慌。
“你到底能不能保證？”
權(quán)奕對著經(jīng)理吼道。
“我、我當然能……”
經(jīng)理略微顫抖地想要伸手拿錢，但是被曾兮一下子拽住手腕。他秀氣的眉頭皺起來，慍怒地盯著權(quán)奕：
“這人TMD就是個騙子，你還沒看出來么？你這傻帽還要被騙幾次才死心??？”
王啟覺得曾兮在多管閑事，就上前去不耐煩地勸他：
“別管這小子了，阿兮！都這點了，該回家了?！?p> “你才是，別管老子！”曾兮不分青紅皂白，反而是瞪了王啟一眼，“我就是看這個sb經(jīng)理不順眼了，怎么樣——”
“被騙我也認了，”權(quán)奕在這時候低聲插話，他的每個音節(jié)都帶著顫抖，即便故意抑制也沒有絲毫作用，“這是唯一實現(xiàn)……的辦法。”
“實現(xiàn)什么？”
曾兮不解地望著這個渾身上下都狼狽不堪的家伙。以他的角度看去，權(quán)奕垂著脖子，牙齒緊咬著嘴唇，似乎是內(nèi)心里極不好受，但是并沒有因此而動搖半分。
下一秒，權(quán)奕說了一句足以讓曾兮笑掉大牙的話——可他沒有，相反的，他愣住了，隨后感到一種心疼似的異樣，這在他一生中都是少有的情緒，似乎是權(quán)奕的一句話牽扯到了曾兮自己命中無法逃避的結(jié)。往后那么多年過去了，他每次見到權(quán)奕，都還能想起那時候的那句話；就算是不見到他的時候，他也能不停地聽見這句話在耳邊回蕩?；蛟S曾兮的這輩子，就是這樣，被這句話給硬生生地改變了。
“當然是奪得世界冠軍的夢想！”
曾兮愣了好久，其他人也同樣。
等他們回過神來的時候，權(quán)奕已經(jīng)將那三張百元大鈔遞到了經(jīng)理的手中，還是一副相同的模樣望著他。
經(jīng)理緩慢地從西裝的口袋中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權(quán)奕：
“我姓鄔，這是我的名片，有事打我電話。等到了戰(zhàn)隊選人的那天，我會通知你?！?p> 權(quán)奕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然后禮貌地說了句承蒙照顧，就也打算出大廳了。
“喂，等等，”曾兮這時候叫住他，假裝沒有看見王啟已經(jīng)極不耐煩的神情，“你這家伙跑這么快干嘛？”
“對了，”權(quán)奕想起什么似的，沖著遠處的曾兮和王啟微微鞠躬，“也承蒙你們的照顧了。”
“傻帽，給我過來，”曾兮嘖了一聲，大步流星地上前走去，抓住權(quán)奕沾滿汗水的黑色短發(fā)，“裝什么裝，跟老子裝……”
權(quán)奕抗議性地大叫，但是沒有一點用。他被曾兮拉了出去，來到了大街上，沒走幾步就進了團結(jié)湖的地鐵口。
“干嘛？”
“你沒有住處吧？誒喲，好像連行李都沒有，打算怎么混過這幾天??？”
曾兮冷嘲熱諷著問。
“關(guān)你何事？”
“哼，把錢包里的九百塊錢給出了三百，我看你還有多少錢——”
“六百又怎么樣，對我來說，起碼還能撐一個禮拜！”
權(quán)奕也氣急了，不甘地吼回去。曾兮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盯著他：
“那你就給我看看，你那六百在哪里？”
權(quán)奕一聽，一股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他睜大眼睛，使勁地往自己的挎包里掏，但是掏了許久，其他東西還在，只有錢已經(jīng)只剩下一百了。
“是什么時候——”
“BJ的小偷不是蓋的?！?p> 曾兮咂咂嘴，攤開了手，做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這時候王啟從后面追了上來，氣呼呼道：
“阿兮，可算找到你了，我們做地鐵回家去吧，應該還來得及——”
曾兮點點頭，打算就這樣和王啟離開，而完全把目瞪口呆、沉浸在極度震驚中的權(quán)奕置之不理。
“等等……”
一聽到這個聲音，曾兮回頭，了然地笑了笑：
“現(xiàn)在知道跟老子求情了？”
“你有住處么？我發(fā)誓我能還你錢，我發(fā)誓……”
權(quán)奕說得磕磕絆絆的，仿佛還沒有從錢被偷的事情中緩過勁來。他那張先前燦爛明朗的臉上如今布滿了失望和不可置信，再也看不到一點笑容的痕跡了。
“老子還不至于來找你這種可憐蟲的麻煩，”曾兮從牛仔褲的褲兜里掏出一根煙，好像是太久沒有吸過一樣，急切地點上了火，“聽好了，就一個禮拜，我容許你住?！匆路驋咝l(wèi)生，什么都得做。明白？”
權(quán)奕咬了咬嘴唇，似乎是憤恨了一陣，最終還是敗下陣來。曾兮低下頭點煙，偶爾抬起眼偷偷一瞥，不禁驚異地發(fā)現(xiàn)，即便到了這個時候，那個叫權(quán)奕的男孩還是沒有動搖，更沒有后悔和退縮的模樣，仿佛在前方，一個很遠的地方，有什么極其美麗、極其值得爭取的東西在指引著他，讓他不會因為眼前的任何挫折與磨難就低頭放棄。
這是一種怎么樣的氣概和決心，曾兮并沒有概念。他隱隱預約地覺得，就算是港片里的蓋世英雄全加起來也不過如此了，然而過了一陣，他卻又覺得在這冰冷灰暗的城市中，這樣一個理想中的人物并不應該存在，就算是存在著，也不是萬人崇敬的，而是令人感到惋惜和可憐。
因為這城市，這世界，曾兮習慣性地想著，雖然愛戴著成功，卻容不下一個落魄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