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New Casablanca

　　正如我不相信理月，理月對我也談不上信任。我們就像是兩個初次下海的商人，既想讓自己利益最大化，又不想付出任何代價。

　　理月顯然不放心讓我留在那間可能是他“工作室”的地方，只好不情不愿地帶著我換了個離電梯最近的房間。他非常清楚，我留在這里對他的威脅，遠大于他對于有著生物甲嚴密保護的我的威脅，可他不能將這種想法流露出來。

　　在走廊陰冷的白熾光照射下，這扇厚實鐵門背后的房間更像是間冷藏室。

　　“這里面有床？”

　　“不，有冷凍艙?！?p>　　理月對著門的正中央掃描了一下面部解鎖，門一升起來，寒氣便鋪面而來，里面冰冷的白熾燈“唰”得一下亮起來，打在房間正中央的形似水晶棺材的“冷凍艙”上，讓我有種進了手術(shù)室的感覺。

　　和這臺冷凍艙相比，亞隙間的睡眠艙要顯得具有人文關(guān)懷精神的多，畢竟內(nèi)艙是綿綢質(zhì)地，柔軟舒適，而眼前這個完全就是塊等人鉆進去的冰，蓋子的縫隙始終不停地往外滋著寒氣，讓房間里籠罩著一層薄薄的冰霧。我繞著它走了一圈，里里外外竟然沒找到一處有按鈕的地方。理月帶我來這里是想把我塞進這里面凍起來做研究？但我長時間不回去的話難道不會加大他位置的暴露風險嗎？

　　“你想躺進去試試？”

　　理月突如其來的聲音讓開始提心吊膽的我嚇了一跳。

　　“你該不會是想讓我睡這里吧？”

　　我一邊試探著問，一邊在心里思考該如何勸說他打消這個念頭?？伤皇侵噶酥阜块g角落沒被燈光照到的地方。

　　在那里，有一張簡易的折疊床。

　　“今晚你可以睡在那里，但是別的什么都不要碰?！?p>　　雖然他這么說，但那里也沒什么可以讓我碰的東西，折疊床旁邊只有個破舊的木制床頭柜以及一盞煤油燈，整個角落像是屬于上個世紀的老電影，但是有一樣東西和這種復(fù)古氣質(zhì)相沖突——床上放著一塊疑似平板電腦的物體。我一走近它，屏幕的燈就倏地亮了，顯示出一張照片。沒等我仔細看，理月已經(jīng)從我背后伸手將那塊平板抽走了。

　　“那張照片是什么驚天機密嗎？”

　　“不，只是個人隱私?！?p>　　“啊~女朋友的照片？或者男朋友的？”

　　對于才見第二次的人，這個問題多少有些口無遮攔?；蛟S是因為理月作為一個男性長得太像女人的緣故，我對于他沒有平時面對陌生男性時的生疏防備，又偏偏保留了面對熟識男性時肆無忌憚不考慮對方感受的措辭習慣。他似乎有些不滿，大部分時候這張漂亮臉蛋上的表情都是經(jīng)過了三倍淡化的結(jié)果，這反而更加讓我想看看他真的生氣時會是什么樣。

　　“不要這么小氣，聊聊嘛?！?p>　　他把平板扔在一邊，自己靠著折疊床邊的墻壁坐下，“你可以睡覺了?！?p>　　“你這是打算一直在旁邊監(jiān)視我？”

　　他很干脆地點了點頭。

　　“你不睡覺？”

　　“從人類繭化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睡了足夠久的時間了?！?p>　　也好，讓我一個人在這種陰森森的陌生房間睡覺，我也很難安心。

　　“好吧?！?p>　　我順從地躺在那張陳舊的折疊床上，聽它吱吱呀呀地叫喚著。這張床睡起來和它看上去一樣不舒服。閉上眼睛，R5和G17跳舞的場景又出現(xiàn)在眼前，奇怪啊，明明剛才我都沒有在想這件事。

　　這里是我最不應(yīng)該在的地方，卻可能是我目前唯一適合待的地方。

　　一回亞隙間，就意味著無數(shù)煩惱，我會看見R5追著G17滿世界跑，會一見綾17就想到自己還沒給他找到父親，會想到自己和R5本來就沒有任何可能性。

　　我也不想再去地下洞穴群，那樣我會想起和R5一起度過的三天，更會想起那個心里想著不能抱有幻想，潛意識里卻不肯死心的自己。

　　我更不想留在外面，那樣我會覺得自己被遺棄在了荒原里，然后想起家人，大哭一場，就像剛來亞隙間時一樣。

　　至于這里，本該是個需要我做出決定的地方。理月想必也不需要這么一個莫名其妙又不肯幫忙的人跑來攪亂自己的生活，增加這里暴露的風險?？晌乙矡o法給他答案，我不想因為一個決定就變成圣人或者變成惡人，我沒有辦法判斷究竟應(yīng)該站在哪一邊，在有百分百把握之前，我想無限期回避做決定——簡直就如同亞隙間的人無限期地回避重返地球一樣。

　　我側(cè)過身子對著理月，他一直繃緊的臉此刻已經(jīng)舒緩下來，整個人正對著那塊平板望得出神，沒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已經(jīng)睜開了。

　　“那張照片上果然有你喜歡的人吧？”

　　理月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可他很快恢復(fù)了鎮(zhèn)定。

　　“你想多了，我是在看資料?！?p>　　“看資料才不會用那種表情，那是看喜歡的人才會有的表情?！?p>　　“可以被看出來？”

　　“當然。”

　　雖然我答得斬釘截鐵，但心中其實不那么確定。

　　能分辨出這種表情其實也就是上一次回地球時候的事。

　　最初跟我提起這種說法的，是云09。

　　“我在亞隙間有個朋友，她經(jīng)常被一個男孩子欺負，可她從來不生氣。我問她為什么，她跟我說，因為從那個男孩子看她的眼神里，她能看見‘喜歡’?！蔽疑钗豢跉猓褐谱∮可媳亲拥乃嵋?，“她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子，但我上次回亞隙間時，她已經(jīng)不在了。”

　　“是你剛才說的那批腦死亡的人？”

　　“官方說法是精神受損被集中安置療養(yǎng)了，我也很想相信?！?p>　　“關(guān)于這個，我的確無法提供給你明確答案?！?p>　　“我知道，但我還是很感激你的，因為你的那套論點讓我覺得，或許她只是被切斷和亞隙間的聯(lián)系，還在繭里活著?？扇f一不是這樣……在亞隙間待久了，情感系統(tǒng)好像也會慢慢發(fā)生故障，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該難過，該不該難過。”

　　“反正無法查證，還是想最好的可能****?！?p>　　“嗯……其實她的那套理論我一開始并不認同，因為我一直看不出那個男孩眼神里對她的‘喜歡’，不過現(xiàn)在證明她是對的，那個家伙現(xiàn)在正為了她拼上一切在冒險呢?！?p>　　明天早上我回到睡眠艙時，如果沒收到任何消息，那就是最好的消息。但愿如此。

　　“不過，要是這么說的話，我倒的確也見過你所謂的‘藏在眼神里的情感’?！?p>　　“在哪？”

　　“在你身上。我們第一見面那天，你和梵錫星人分開的時候，至于今天你來的時候呢，則是哭喪著臉，一副感情受挫的樣子。”

　　“大概吧……”

　　“今天你穿成這樣出現(xiàn)的時候我還在想，總不至于是因為吵架失戀，心急火燎地跑回地球來散心了吧?！?p>　　“我再不理智也做不出那種事的，更何況也算不上什么失戀啊，只不過是自身條件不夠?qū)е峦耆ジ偁庂Y格最后不得不面對的必然失敗而已?！?p>　　是的，我完全沒想過要去競爭。

　　我沒有和R5提過地下洞穴里的事，而是選擇以一個亞隙間的陌生人身份，被動地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

　　R5是不是記得我、我們的回憶他是否會珍惜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就算沒有G17，恐怕他看見我的相貌時也不會對我產(chǎn)生什么和戀愛有關(guān)的想法。并不是每件事都一定要去較真。

　　“什么意思？”他換了個坐姿，似乎來了興趣。

　　“先讓我看看照片我再告訴你?！?p>　　“你為什么對照片如此執(zhí)著？”

　　“這是確立我們彼此信任感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啊。”

　　“我也并沒有強求你信任我?！?p>　　“但如果有我?guī)兔Γ闳蝿?wù)執(zhí)行起來會快很多吧？”

　　“我倒也沒急著想執(zhí)行任務(wù)?！?p>　　我一時答不上話。

　　他這么說并不是為了抬杠，起碼我沒見過有人邊苦笑邊開玩笑，這樣無奈的表情令人意興闌珊。簡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是想孤獨終老最后死在這里嗎？”

　　他明顯是聽見了，但只是低下頭不言語。

　　我意識到自己可能說了有些不合適的話，于是決定轉(zhuǎn)移一下話題。

　　“你上一次見到人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不記得了。”

　　“你在這一個人呆了多久了？”

　　“不記得了?！?p>　　“你不會生氣了吧？”

　　“沒有?！?p>　　我決定換個話題。

　　“如果你最后完成了所有任務(wù)，能得到什么？史文遜有給你任何承諾嗎？”

　　“沒有?！?p>　　“怎么，你難不成真是機器人？但作為機器人，你的感情好像又太豐富了一些?！?p>　　“我最基本的任務(wù)只是保護這里不被發(fā)現(xiàn)不被摧毀，僅此而已。”

　　眼前的這個人是徹頭徹尾的利他主義者嗎？好像有些不對，他似乎不知道“己”在哪里，對此也不感興趣。

　　“你說的史文遜也好，亞隙間里的人也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但你好像完全沒有基于自身利益出發(fā)的個人目的？這讓人完全無法相信你。”

　　我聽見理月重重地嘆了口氣，“好吧，也罷，既然我算是見證了你在梵錫星人那里失戀的全過程，那也多少為了你廉價的‘信任’做出一點犧牲好了?！彼酒饋?，將手里的平板遞給我。

　　平板上照片里的人數(shù)比我想象中要多。照片正中央站著一個快要全禿的老頭，看相貌是個歐洲人，老頭身前站了一排看起來約莫十幾歲的孩子，個個樣貌出眾，身形挺拔，全都挺直腰桿背手站著，表情嚴肅。

　　我一眼就從中認出了理月，他站在最邊上，個子是男生中最矮的，可能只比中間那個老頭高一些，而且那一副發(fā)育不良的體型比旁邊那些標準模特身材的人單薄得多，再加上那少女般的臉龐，就像是一個女生被排到了男生隊伍里。女生相較就和諧統(tǒng)一的多，基本都是天使的面孔，凹凸有致的魔鬼身材，這些姑娘雖然人種和相貌類型各不相同，但每一個都漂亮的讓人禁不住要多看兩眼。最漂亮的那一位，是站在正中央的黑發(fā)少女，她的五官完全是無可挑剔的完美。

　　我指了指照片中間的那個老頭，“這個就是史文遜？”

　　理月在我旁邊點點頭，眼睛依舊望著這張他理應(yīng)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次的照片，目光柔軟，“這是某天出于巧合拍的照片，其實并沒有什么由頭，現(xiàn)在卻變成少數(shù)還能留下懷念的東西了?！?p>　　“也就是說，你也是‘神之子’？”

　　“不，我是候選人里的次品，實驗失敗的產(chǎn)物，基于機緣巧合獲得了和他們一起長大的機會罷了。”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傲慢與謙遜的由來。

　　“中間這個姑娘是誰？”

　　“她叫圣璃。是第一批移民，我一直認為她是最完美的女性，但她卻在通過靈星體通道時失敗了。”

　　恐怕這個圣璃就是令他迷戀的那個人吧，可他的臉上看不出憂傷也看不出惆悵，反而很平靜，像是早就習慣了接受這一點。

　　“真羨慕你啊，女朋友這么漂亮。”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嘆，如果她還活著，真想親眼見一面。

　　“很遺憾，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戳诉@張照片你就該明白，我是配不上她的。”

　　的確，從普通女性的角度出發(fā)，面對這樣一排男性，會選擇理月的幾率是很小的。不過，對我來說，照片上的其他男性的“完美”都模板化到了無趣的地步。

　　“所以圣璃和照片上的哪一個在一起了？”

　　“據(jù)我所知沒有?！?p>　　“那你當年完全可以試試嘛，畢竟人和人的喜好是不同的……不過現(xiàn)在說這些也晚了吧?！?p>　　“你剛才問我，我個人有什么目的，”理月的目光非常堅定，“一定要選一個目的的話，我想知道為什么她會失敗。”

　　但愿這不是他為了博取我信任編造的故事，因為我已經(jīng)開始覺得，或許可以在明天回亞隙間后找梵錫星人聊聊關(guān)于理月的計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