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樓外有一襲青衫
大江樓,樓共八層,檐延六角,以象征八荒六合。
八荒六合,古來多少英雄起勢,旋起旋滅,無人知曉,直到文字興盛,可以記歷史以知去來,記法度以開秩序,記詩詞以歌詠,記文章以思慮,方有七皇出世,開太古盛世,方有百家圣人,承前啟后,方有天朝大國,幾個太平。
大江樓上,收藏著數(shù)目極巨的經(jīng)史子集,古本孤本,舊日諸國湮滅,其所藏之書也被晉帝盡數(shù)收錄于此,凡有來京之士子,都希望能夠一入大江樓,便再也不出來,可惜,一般學(xué)子入大江樓,糜費(fèi)極巨,只有文名傳國的大家名士,可以隨意出入。
孟惑懷中揣著一本小冊子,惴惴不安的望著古拙雄奇的大江樓,不知過了多久,咬了咬牙,湊了上去。
大江樓外,有一張樸素的書桌,還有一個懶洋洋的老頭子,一瞧見孟惑走來,立即打起了精神,擋住孟惑去路,不卑不亢道:“來者通名,納智或征。”
遠(yuǎn)來游學(xué)的士子,或許要問一下“納智或征”的意思,孟惑本來就是鳳京人士,來過大江樓幾次,自然懂得。納,繳納之納,征,即要收錢之意,前面那個智,本來是以文章代財帛而入樓讀書,不過自從有了十二風(fēng)流品,大江樓便開始主動收錄名士文章,現(xiàn)如今只要上了風(fēng)流品比較靠前的品第,報個名字,就可以入樓了,而不入流之人,也極少有人能有夠資格收錄進(jìn)大江樓的作品。老者一瞧這孟惑沒有報上名字,而是拿出了自己的作品,便下意識想要趕人了。
孟惑掏出了一張宣紙,其上用正楷工工整整寫了一首詩。
守門的老者皺了皺眉。
可他畢竟不是晉朝皇族,只是一個守門人,不敢太過驕妄,還是接過了孟惑手中的宣紙,仔細(xì)品讀了片刻。
“不入流品?!?p> 老者懶得再多說什么。
孟惑本就年逾古稀,聽了那守門老者的言語,眉目低垂,更顯蒼老,在大江樓外愣了片刻,終于喟嘆一聲:“唉,那白墨小友所說,究竟只是刻意美言而已?!?p> 孟惑轉(zhuǎn)身欲走,卻聽那守門老者忽然道:“慢著,你還沒有報上名字?!?p> 孟惑回身一揖,道:“老夫孟惑,孟子的孟,不惑的惑?!?p> 那守門老者忽然換了一種語氣:“抱歉,小老兒眼拙,不識得孟夫子詩中真意,孟夫子,請上樓。”
孟惑遲疑道:“使君何故前倨而后恭耶?孟惑自知斤兩,還是不入為好?!?p> “蘭亭雅集,人盡皆知,現(xiàn)已收錄入大江樓中,十二風(fēng)流品中,孟夫子業(yè)已列入九品第二十三,可以入樓?!?p> “這……”孟惑不敢置信道:“閣下所言……都是真的?”
老者從書案上抄下一本小冊子,十分熟練的翻到第九品所在的頁數(shù),指著孟惑大名,給孟惑看了一眼。
孟惑一愣,繼而仰天長嘯:“我孟惑終于名登風(fēng)流品第,死而無憾!”
那守門老者搖了搖頭,又坐回了那張書桌前,打起了瞌睡,這種場面,他已不知見過多少回了,不就是上個風(fēng)流品,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這孟惑感慨了半天,舉目四顧,陽光明媚,春花滿天,一時間心情大好,竟忘了此來目的是要入大江樓,轉(zhuǎn)而進(jìn)了大江樓對面的倚醉樓,喝酒去了。
大江樓旁的小巷子里,有一個穿著質(zhì)樸的青衫寒士,對面坐著幾個年紀(jì)最高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孩子,手中拿著石子,正在泥地上一筆一劃的練著字。
青衫寒士放下手中書卷,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江樓,又看了看倚醉樓。
“先生,我們什么時候能像那個老頭子一樣,進(jìn)倚醉……啊不是,大江樓里去讀書呀?”說話的是個小男孩,說完之后縮了縮脖子,身邊的幼童們一臉曖昧的瞧著他,仿佛在說,說漏嘴了吧,看這回先生打不打你板子!
那青衫寒士笑了笑,用他那一貫柔和的語氣慢悠悠道:“誰能跟我說說,你們讀書寫字,是為了什么?”
方才說話的小男孩脫口便道:“俺娘說了,為了不挨餓呀!”
另一個小男孩開口道:“俺娘說,讀書是為了叫人高看一眼。”
青衫寒士依然笑著,只是那笑容中隱藏著一股不易察覺的憂慮。
這時,坐在靠后位置的一個小姑娘忽然小聲道:“先生……俺娘說,不叫我讀書。”
“都沒錯,只是這都是你們娘親說的,你們自己呢?是為什么想要讀書?”
“克己復(fù)禮?!?p> “追求大道!”
“只是因?yàn)橄矚g?!?p> 孩子們又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起來,有些口氣比那些讀了一輩子書的大人還要空泛。
青衫寒士道:“也都沒錯?!?p> “先生,這個問題有正確答案嗎?”
青衫寒士啞然道:“這個……哈哈,還沒有,反正我覺得你們說的都不能算錯。如果有一天先生知道了更準(zhǔn)確的答案,會回來告訴你們的?,F(xiàn)在我只是想說,莫忘初心。”
“如果二十年后,你們還記得自己今天說過的話,先生就會很欣慰很欣慰了?!?p> 方才說過話的那個小女孩好像聽出了什么弦外之音,小聲問道:“先生,您是要走了么?”
青衫寒士搖了搖頭:“不要多想。方才只是先生有了一點(diǎn)感慨而已?!?p>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很多時候說這話的人是帶著無奈說的,因?yàn)檫@是現(xiàn)狀,我們不滿,但無可奈何,所以自嘲一下??上壬芎ε拢幸惶爝@話說多了,連自己都相信了,認(rèn)為它就是亙古不變的真理?!?p> 方才一直比較活躍的小男生撓了撓腦袋,忽然道:“不是么?俺爹……俺爹說,就是這個樣子的?!?p> 青衫寒士站了起來,望著倚醉樓。
“先生相信,終有一日人們不必這么辛苦。先生看不到,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看到,也許子孫后代能看到,先生只是相信會有那么一天。至于現(xiàn)在,先生教你們見義而忘利,只算是缺什么補(bǔ)什么吧?!?p> 先生答非所問,孩子們聽不太懂,只是覺得今天的先生怪怪的。
今日,位于稷下學(xué)社內(nèi)的天人辯場,舉行了一次規(guī)模宏大的辯論,其參與人數(shù)為近十年來所少有,總數(shù)突破了一千人。
辯題本來定為義利,不知何故,辯論到最后,再無人談義利二字,反而與會者皆在為大國統(tǒng)籌一事爭執(zhí)不休,維持秩序的稷下先生們無力阻撓,只能順其自然。其因只是因?yàn)橐幻孔雍鋈粏?,大國統(tǒng)籌,西糧東運(yùn)以救災(zāi),而至于西北諸郡百姓反而缺糧,因義害利乎?因利害義乎?
位于晉朝西北、東南幾處州府彈劾丞相魏無忌與其智囊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飛來。
白墨負(fù)傷臥榻,兩耳不聞窗外事,卻也不清凈。
一身酒氣的孟惑孟老先生,正握著他的手,言辭含糊,只聽得出來是在道謝。
好一會兒,孟老先生終于謝累了,這才起身告辭。
打發(fā)走了孟老先生,白墨連個休息的空隙都沒有,這又來了一個秦老先生,啊不對,是秦姑娘。
“你什么時候來娶我?為了你,老娘可好些天沒再接客了?!鼻劓Ъ旱谝痪湓捑褪沁@個,著實(shí)讓白墨有些頭疼。
“不急不急,近來事情太多,等白某處理一下。蓉姨那邊,我會派人過去打好招呼?!?p> “這還差不多?!?p> 又打發(fā)走了秦妲己,白墨終于長舒一口氣。
“面兒鋪得太大,這就有點(diǎn)手忙腳亂了?!?p> 冷玉煙哼了一聲,沒好氣道:“原來你也知道?!?p> “撒手不管了行不行?”
“不行?!?p> “好吧,那科舉的具體日期定下沒有?”
“秦戈那邊已經(jīng)好些天沒有給我發(fā)過指令,我去問他,他也含糊其辭,估么著情報這方面出了些問題。”
“你們……咱們派來京城的那些人素質(zhì)過低,有這種情況實(shí)屬正常。對了,我要的流云椅,那邊弄好了沒有?”
“老楚去取了?!?p> 白墨左右一瞧,不知什么時候老楚已經(jīng)蹤影全無。這家伙平日存在感太低,以至于白墨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
“等流云椅弄過來,我能下地,就去先會一會那魏武,不管他有什么事,我得申請點(diǎn)經(jīng)費(fèi)下來才行,國雅派那邊先晾他們一會兒,尹龍孫那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能排到殺伐品第二位的高人,要是真想見我,估計一個輕功就飛過來了,還非得讓我一個殘廢之人過去?”
白墨交待完了,忽然覺得腰有些疼,對冷玉煙道:“快扶我躺下?!?p> 冷玉煙挪開了白墨身后的被褥,搭著白墨后背,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他放了下去。
冷玉煙聽了這話,直接抽開手臂,讓白墨摔到床上,疼得呲牙裂嘴。
“不要以為之前我親了你,你就能得寸進(jìn)尺。咱倆的事兒,不一定呢?!?p> “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