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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半柱香的功夫,青鸞端著食盤走了進(jìn)來,床上的胤禛卻不見了身影,他去了哪里?青鸞巡視了一下四周,心下琢磨著,片刻后,她轉(zhuǎn)身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胤禛果然在書房里,自行洗了臉,在書桌前端坐,提筆寫著什么。
青鸞將芙蓉蓮子粥盛在碗里,放了點(diǎn)糖蜜,攪拌了一下,熱騰騰的端了過來。
胤禛神情專注,窸窸窣窣的在紙上寫著什么。
她安靜地站在桌旁。
他頓了頓,皺眉深思了一會兒,繼續(xù)埋首寫信。
她耐心地等待著。
他將寫好的信裝進(jìn)信封里,燙上了紅泥封印,擱在一旁,終于抬起眼睛看她。
她溫靜地道:“王爺,你許久未進(jìn)食,不宜吃太過油腥的,先喝碗粥吧!廚房里還備著呢!”
他看著她笑,明亮的笑容里有一種意味深長的滿足,隨手接過她遞上的粥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她的目光微微下垂,落在桌面信封上‘年羹堯親啟’的幾個墨字上,微微停駐了一下,又很快飄走,青鸞默不作聲地轉(zhuǎn)身,將盤子里的熱茶也端了過來,安靜地侍奉在側(cè)。
胤禛吃得很快,狼吞虎咽,像一個饑腸轆轆的孩子。
用膳完畢,青鸞收拾了一下碗碟,準(zhǔn)備離開,他卻喚住了她。
她回過頭來,看到了他眼底笑意下隱藏的深意。
“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問我?”他從書桌前走出來,拉住她雙手,盯著她看,似乎在提醒什么。
她目光波動,遲疑了一下,很快開了口:“我是想問你,藍(lán)齊兒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他低下眼睛,意料之中的微微一笑,淡淡然:“她沒事,皇上已經(jīng)赦免了她的罪?!?p> 青鸞松了口氣,目光濕亮如星,充滿感激的低聲喃喃:“藍(lán)齊兒說得對,皇上是一位英明的圣君,他權(quán)傾天下,卻慈悲為懷,值得所有人愛戴和敬仰!”
他撇了撇嘴,有些不以為然,繼而莞爾一笑,看著她道:“在你眼里,父皇寬厚仁慈,那我呢?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樣的人?”
她呆了呆,他看著她笑,試探的眼神:“我是一個好人嗎?是一個值得你愛的人嗎?”
她微吸口氣,注視著他戲謔的眼睛,真誠地道:“在我眼里,王爺當(dāng)然是一個好人,一個值得我依賴的人?!?p> “你錯了,我根本不是一個好人,如果我是好人,我就不會把你從年羹堯身邊搶走,更不會因?yàn)樽约旱乃叫?,用?quán)力來禁錮你?”他面無表情地笑了笑,自嘲的話語卻顯得低沉有力。
她愣了愣,打量著他臉上陰暗不明的表情,反復(fù)握緊了他冰冷的雙手,一字一句地道:“王爺并沒有逼迫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王爺無關(guān)!”她仰起臉看著她,眼神專注而溫柔,似乎想要讓他安心。
他卻搖搖頭倒退了一步,慢慢松開了她的手,背過身去:“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在怕什么,我做了什么我自己也知道,你不需要委曲求全來應(yīng)承我?!?p> “王爺不相信我?”凝望著他清俊的背影,她心底一痛,失聲囁嚅。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長久以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一直在尋找這個答案!”
青鸞上前兩步,站在他面前,讓他恍惚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臉上:“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你找到答案為止,你不相信我也沒關(guān)系,我可以證明給你看?!?p> “其實(shí),在我此次回府之前,我已經(jīng)想好了一切,我如果留不住你的心,那我寧愿放你走?!彼嘈χ?,伸出一只手來撫摸著她白皙的臉頰,有些憐愛的樣子,“只是我沒想到,你變了,你會突然向我示好,我以為我等不到這一天。”
她凝望著他受傷的眼神,悠悠地坦白:“胤禛,我以前在你面前太緊張了,不知如何表達(dá)自己,我們倆個就像兩只受傷的刺猬,想要擁抱彼此,卻把自己扎得鮮血淋漓,我現(xiàn)在要把自己的刺收起來,我要好好地陪著你,照顧你,彌補(bǔ)我們之前的遺憾?!?p> 他看著她,明滅不定的眼神漸漸變得堅定而神往,忽的笑了笑,握住她雙肩道:“青鸞,擁有了你,我就有了更大的勇氣和決心來走好將來的每一步,你為我生個孩子吧!屬于我們倆的孩子!”
他話鋒突轉(zhuǎn),她有些詫異,漸漸的又有些不知所措,臉蛋也悄然泛紅。
他抱住了她,孤瘦的下巴磨蹭著她的臉頰,萬分向往地道:“青鸞,給我生一個兒子,將來的一切都是我們的,我會讓你們享盡榮華富貴,給你們至高無上的榮耀,我要你陪著我,一起走上權(quán)力的巔峰?!?p> 他口出狂言卻柔情似水,青鸞不由地怔了怔,他卻輾轉(zhuǎn)反復(fù)地抱緊了他,霸道的目光里流瀉出一絲溫柔,更多的卻是無邊無盡的執(zhí)拗與瘋狂:“我沉寂了這么久,嘗盡了風(fēng)霜雪雨,忍受別人所不能忍受的孤寂與寒冷,一步一步煎熬著走了過來,我絕不會輕言放棄,為了替筱蝶報仇,為了證明我自己存在的意義,我要站在權(quán)力的最高峰,今日的阿哥就是明日的君王,我會君臨天下,掌控一切,到了那一天,我會讓你享受一切的尊榮,你眼里所見到的我將不會是現(xiàn)在茍活于世的我,我就是權(quán)力,我就是天下,我所有的一切你都將與我共享,你會看到那一天的,相信我?!?p> 青鸞發(fā)著抖,在他的懷里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是胤禛第一次在她面前袒露自己的勃勃野心,青鸞卻感到恐慌感到無助,他預(yù)想的未來和她想要的生活完全不一樣,他的雄心霸業(yè),他的豪言壯語,每一句每一字都像一把尖銳的匕首,深深地刺在她的心上,讓她感到幻滅感到迷茫。
胤禛抱著她,腳下踱了兩步,凜凜地笑出聲來:“如今太子被廢,我的機(jī)會終于來了,我蟄伏了這么久,就是為了等待主動出擊的這一天,是命運(yùn)的逼迫讓我走到了今天,避無可避,不進(jìn)則退,我只有迎難而上。青鸞,你會明白我嗎?”
她兩眼呆滯,被動地點(diǎn)點(diǎn)頭,空茫的心里有一塊地方卻憂傷地塌陷了。
他用力抱緊了她,爽朗的笑聲壓在她的頭頂,她也默默地抱緊了他,閉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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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咸安宮里只有一派死寂。
凜冽的秋風(fēng)卷起一地的落葉。
不遠(yuǎn)處的大樹上有一只烏鴉在嘎嘎地亂叫。
胤礽衣衫單薄,雙臂抱肘,一動不動地坐在臺階上。
他歪著腦袋,端詳著那棵歪脖子的大樹,癡癡呆呆的眼神里時不時閃出一絲古怪的微笑。
他笑著笑著,仿佛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
樹上有一個穿著藍(lán)色宮裝的小丫頭搖晃著白嫩嫩的腳丫子坐在那里,沖他招手:“愛哥哥,愛哥哥!”
她那時剛學(xué)會說話口齒不清,總是把‘二哥哥’喊成‘愛哥哥’,他免不了借此嘲笑她,可她因?yàn)槟暧咨禋馐?,總喜歡跟在屁股后面這樣叫他,久而久之,他竟也喜歡上了這個稱呼。
每當(dāng)被皇阿瑪責(zé)罵心情沮喪的時候,每當(dāng)背書背到百無聊賴的時候,他就喜歡跑來捉弄她,故意把她弄到高高的樹上去,看著她六神無主渾身發(fā)抖的樣子,給她的臉上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當(dāng)著她的面肢解螞蟻,還往她的頭發(fā)上放毛毛蟲嚇唬她,她每每都被他嚇哭,可第二天還是會跑來找他玩。
她那么傻,就像他的一個玩具,他玩的時間長了卻再也擱不下了。
她五歲那年出了事,從此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感覺自己的心空了一下,有冷風(fēng)奔竄進(jìn)來,融入四肢百骸的血液當(dāng)中。
他心懷愧疚與不安,渾渾噩噩地渡過了失去她的每一天。
再次見到她是在多年后追蹤反賊的那個冬日清晨。暗線來報,四阿哥出宮,行蹤不明,他前去收線,卻意外地聽到了那個久違的名字,他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他看到了那個玉佩,看到了那個雪地上朝氣蓬勃、可愛嬌媚的藍(lán)衣少女。
他幾乎是發(fā)瘋的認(rèn)定她就是她,他孤注一擲的將她帶回宮里,囚禁在自己身側(cè),在檢查了她的身體之后,他知道,她并不是她,可是他依然沒有辦法放手,他著魔了一樣被她吸引,他想要占有她,讓她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屬于自己,再也沒有人能把她搶走,可是,她恨他,她對他的恨毀滅了他的熱望,也給自己戴上了枷鎖,他們糾纏在一起,卻背負(fù)著人倫關(guān)系而無法廝守。他快要被這種求而不得的感覺逼瘋了,他經(jīng)常控制不住自己,經(jīng)常想著她,他的眼里心里都被她填滿,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傻子,一個眾叛親離的傻子。
斑駁的陽光籠罩著寂靜的院落。
胤礽坐在那里,孤寂的眼底泛濫著失神的笑意,一只手在地上的灰塵里劃呀劃,有一個螞蟻鉆了出來,受驚似的亂竄。
藍(lán)衣少女被推進(jìn)門來,那扇門隨后又被關(guān)上了,門外響起鐵鎖鎖門的聲音。
她看到了胤礽,很快朝他奔去。
他埋著頭,似乎對外在的一切都毫無察覺。
她按住他的胳膊,蹲在他面前,又是欣喜又是難過的仰視著他。
他抬起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住,面無表情著,似乎是在分辨著真假。
她漸漸地落下淚來,他卻清醒過來,受驚似的搖頭:“你,你怎么在這里?”
“皇上沒有殺我,他寬恕了我。”她輕聲看著他,含淚笑著。
他的表情卻變得凝重,猛地抓住她一只手臂,倉惶起身,將她往門口扯去。
“我不走,我不會離開你?!彼罂s著身子,固執(zhí)地哭喊,“胤礽,你讓我陪著你。”
“我不需要人陪,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彼麘B(tài)度堅決,一甩手,將她扔向門口,她的后背撞擊在門上,頓時疼得呲牙咧嘴。
他眼底閃過一絲無措的心疼,很快又狠下心來,咬牙怒吼:“你給我滾,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
她咬了咬嘴唇,有些委屈的樣子,一只手撫著受傷的臂膀,流淚囁嚅道:“你如果不要我,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皇宮外的任何人任何事我都不想再看到了,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也是我活著唯一的留戀,你如果不要我,那我寧愿一死?!闭f完,兜頭撞向一旁的大樹。
胤礽一急,張開雙臂擋在她前面,竟被她一頭撞倒在地。
他痛得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滾,她跪倒在他跟前,慌了神,一疊聲地哭喊:“你怎么樣了?你既然不要我,又為什么要管我的死活!”
他定睛看住她,胸口一起一伏著,忽然一個前傾,將她撲倒在地。
她喘著粗氣,近距離地欣賞著他的眉眼。
他居高臨下,萬般忍耐與克制的凝視著她。
她低聲喃喃:“第一次這么近的看你,以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你眉眼生得這么好看?!?p> 他滾燙的眼神里溢出一絲細(xì)微的顫抖,往下壓了壓,聲音嘶啞地道:“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你真的不會后悔!”
她抬起手指,輕輕滑過他的眉宇,低柔地道:“我絕不后悔,生生死死我都陪著你——”
“夠了!”他閉下眼睛,艱澀地打斷了她的誓言,再度睜眼的時候,兩滴滾燙的淚珠卻落在她的臉上,癡癡地說:“藍(lán)齊兒,我需要你?!?p> 她哆嗦著嘴唇,揚(yáng)起臉來主動吻住他冰冷的唇,他抱住她的腰滾向落葉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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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再度被廢,朝堂局勢波譎云詭,派系陡然生變,每個阿哥都看似恭敬謙和,而他們各自身后的勢力也不得不暫時收斂,康熙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卻逐漸拿定了主意。
那一日,秋高氣爽,康熙在暢春園里召見了滿漢文武大臣,令眾人于諸阿哥中擇立一人為新太子,百官面面相覷,緘口不語。
康熙面色平靜,不以為意地道:“朕的這些兒子中,不乏德才兼?zhèn)?,文武雙全之人,東宮之位不可久缺,諸位愛卿覺得誰能擔(dān)此大任?朕真心實(shí)意的想聽聽你們的想法,眾議誰屬,朕即從之。”
隆科多立在人群中,琢磨著萬歲爺高深莫測的表情,最終選擇了沉默。
沒成想,以佟國維、馬齊、阿靈阿、鄂倫岱、揆敘、王鴻緒等為首的朝中重臣卻聯(lián)名保奏八阿哥胤禩忠孝賢德,仁義無雙,堪配大清儲君,這令康熙頗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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