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近來似是越來越忙了,來去匆匆,從不留下過夜,他看她時那威凜莫測的眼神直逼人心,唇邊帶笑卻仿佛是懸在高處的一把尖刀,要在她的身上鑿出一個個深切的洞來,青鸞無所適從,又漸漸的郁郁寡歡起來。
御花園的涼亭里,青鸞手捧書卷,一個人靜坐看書。
夏初細微的暖風(fēng)吹拂在她的額頭,悶悶的感覺。
不遠處,弘歷帶著?;菰诙夫序?,兩個人一高一低的笑聲隱隱傳來。
青鸞不覺間抬起頭來,呆呆地望向這邊。
弘歷似乎長高了許多,一只手輕輕摸著?;莸男∧X袋,笑吟吟的說著什么,引得?;輧裳鄢绨荩弊ё∷男渥訐u晃著不肯撒手。
許是因為青鸞手頭藏書較多,弘歷向來愿意親近青鸞,下了課總往永寧宮跑,?;菀蚕矚g跟著他跑來跑去,久而久之,這哥倆的感情也越來越好。
青鸞笑了笑,望著兩個可愛的孩子,她的心情好了些許。
陽光越發(fā)稠密,晃得人眼暈,身畔忽然有輕盈的腳步聲靠了過來,扭頭一看,確是皇后伊蘭在侍女茶香的陪同下走了上來。
“妹妹萬不該坐在這烈日下看書,小心傷了眼睛!”伊蘭出言責(zé)備她。
青鸞只是笑,方要起身行禮,伊蘭卻按住她的肩膀,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妹妹在看什么書?”整了整衣擺,她不經(jīng)意地問。
青鸞將書合上遞給了她。
伊蘭看了看封面,不由得皺眉:“你怎么老喜歡看這些行兵布陣的書?莫不是想要在前線為皇上分憂解難?!闭f完,又笑了:“瞧你這樣子,倒是挺像年將軍的,以前在王爺府的時候,年將軍一見到四爺,侃侃而談的總是自己的殲敵策略。
青鸞愣了愣,沒想到伊蘭會扯到年羹堯的身上,一時間有些恍惚。
伊蘭嘆了口氣,看著她道:”今日在朝堂上,國舅和皇上起了沖突,一氣之下竟然說要辭官回鄉(xiāng),皇上哪里肯應(yīng)允,倆人僵持了半響,多虧了怡親王從中調(diào)解,才不歡而散!“
”出什么事了?“青鸞緊張地問,在她的認知里,隆科多忠心耿耿,乃胤禛心腹大臣,何以君臣突然失和。
伊蘭靠著柱子,揚起的眼神黯了黯,幽幽地說:”這么多年了,皇上一直放不下一個人,他依然記得自己當初的承諾,要給她一個正式的名份。
她說得含糊,青鸞卻立刻明白過來。
“姐姐見過她嗎?”
伊蘭搖搖頭:“不曾,我嫁給皇上的時候她已經(jīng)去了,那時的四爺總喜歡偷偷去郊外祭拜她,在她的墳頭一坐就是一天,我心里真的好生羨慕,可是我又能跟一個已故之人計較什么?!”
青鸞心中苦澀,面無表情地低下了眼睛。
“今日在早朝后,皇上留下了國舅和怡親王商討此事,說是要冊封已故的筱蝶姑娘為元妃,還要為她修建陵園,以供后世吊念,國舅自是不肯擬招,兩人爭執(zhí)許久……”
青鸞的胸口轟然一片,慢慢閉上了眼睛,伊蘭依然在耳畔說著什么,她卻變得麻木遲鈍了,什么都不想聽,也不想過問。
……
養(yǎng)心殿里,安靜而又肅穆。
怡親王允祥的聲音輕輕傳出。
“皇上,你如果真的愛她,就應(yīng)該還她身后清凈,如今舊事重提,不過是授人以柄,徒增傷感罷了,筱蝶姑娘如果在天有靈,定不希望皇上為了她重蹈覆轍,引起朝堂紛爭,更不愿身后數(shù)十載還要受世人指點議論,皇上,你就讓她安息吧!”
雍正雙手伏案,肩膀不住抖索,半響,冷硬的從唇角迸出一句話。
“你們,竟沒有一個能理解朕?!”
“皇上的一片情深,所作所為,圖的到底是自己的心安?還是真為筱蝶姑娘的名聲考慮?”允祥的語氣也變得激烈起來。
雍正猛地閉下了眼睛,努力平定著胸口的一起一伏。
允祥上前一步,又道:“更何況,宮中早有傳聞,年貴妃與筱蝶姑娘長相頗為相似,一旦冊封了筱蝶,你讓年氏以后在宮中如何自處?世人又會如何看待她?在皇上的心里,您最在意的到底是誰?”
“朕在意她有什么用?”雍正忽然爆發(fā)了,一揮手臂,將御案前堆積成山的奏折打亂在地,氣沖沖地吼道:“朕拿她當替身怎么了?她又把朕當成什么了?她心里最在意的又是誰?是朕嗎?從來都不是!”
允祥怔了怔,花了片刻功夫,才想明白雍正話語里的意思,不禁笑了。
“皇上在氣什么?有什么好氣的?不都是你的女人!”
雍正面孔發(fā)白,眼底的混亂之色漸漸平靜下來,他呆呆地后退了一步,坐回御座上,雙手扶額,有些苦惱的樣子。
……
心里默念著不在意,雙腿卻仿佛不聽使喚似的,拿著令牌出了宮,直奔城郊那座山坡上。
撥過一叢叢雜草,繞了好幾個水彎,青鸞終于見到了筱蝶,那個身世飄零,牽絆著胤禛的女子。
她已是一座孤墳,挺立在哪兒,老舊的石碑上有斑駁的字跡,依稀可辨。
青鸞將手里的香盒放在地上,將香燭,紙錢等祭祀用品通通都拿出來。
不知為何,在看到這座墳?zāi)箷r,她的心揪得很緊,仿佛地底下沉睡之人跟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是什么樣的羈絆讓她們有著如此相似的容貌,讓她們愛著同一個男人?
白燭在滋滋燃燒,紙錢在空中飄散。
青鸞忽然難過極了,頭抵著墓碑,嚶嚶地抽泣出聲。
她忽然覺得,筱蝶一定是極好極好的女子,能把人的心都揉碎。
……
午后,一身明黃色袞服的雍正來到了永寧宮,卻發(fā)現(xiàn)年妃不在。
只有弘歷趴在桌前寫字,很是認真的樣子。
他來到了后殿,發(fā)現(xiàn)?;菡陂缴纤欤阍诟;萆砼宰讼聛?。看著睡夢中的?;?,雍正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他抬起手,幫兒子整了整薄被,眼神一掠,卻發(fā)現(xiàn)床畔的小矮桌上有一本書。
書應(yīng)該是某人隨手放在這里的,想來是安頓好福惠后離開了,落在了這里。
雍正拿起了那本書,封面上赫然寫著《百戰(zhàn)奇略》四個字。
他笑了笑,又憶起了往日里她坐在王府水閣中看書的身影。
只是,身為女人,她卻總喜歡讀一些男人喜歡讀的書,真是讓人不解。
雍正皺眉,在擱下書的瞬間卻頓了頓,眼神一變再變,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下巴忽然繃得很緊很緊,流瀉出一抹受傷的味道。
是因為那個人喜歡,所以她也喜歡嗎?
胤禛搖了搖頭,嘴角玩味似的翹起,帶著一絲苦笑一絲輕屑。
……
青鸞回宮的時候,已至傍晚,天空風(fēng)生云聚,陡降大雨,將她淋了個通透。
她向來喜歡獨來獨往,此番出宮更是悄無聲息,連一個侍女都沒帶。
如此狼狽的回到宮里,卻被皇后伊蘭逮個正著。
她有些后悔,惱聲道:“真不該跟你說那些話,你又犯傻了吧,偷偷出宮,萬一被人察覺,惹得皇上不高興了,誰又能幫你?!?p> 青鸞接過她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只是笑,笑容也透著傻里傻氣。
伊蘭見她這個樣子,似是失了心智,也不好再責(zé)備什么,便吩咐茶香護送她回去。
青鸞回到了永寧宮,宮女們一看到她回來,頓時圍了上來,一邊伺候她洗臉更衣,一邊不安地叨叨著什么,似是被主子嚇壞了。
青鸞只是覺得疲憊,渾身空虛不堪,也不想解釋什么,就裹著被子睡過去了。
一直到半夜,許是日間著了涼,她忽然止不住咳嗽起來,劇烈的咳嗽,俏臉憋得雪白。
有人扶著她坐起身來,遞過來一杯熱茶。
青鸞咕咚咚喝了兩口,渾身的難受勁舒緩了些許,正要倒頭再睡。那人卻用力握住了她的肩膀,搖了搖,似是要把她搖醒似的。
青鸞在一片朦朧的燭光中看清了胤禛的臉。
他看著她難受的樣子,眉宇間壓著一抹慘痛:“你去哪兒了?去見什么人了?”
青鸞動了動嘴,似乎想說什么,卻一時間說不清,只是彎下身子,將腦袋埋在他的肩膀上。
他雙手扶住她,將她推開少許,緊盯著她逃避的眼睛。
“你看著朕說話?!”
青鸞笑了,笑著笑著又忍不住哭了。
他神情復(fù)雜,手指用力揉上她的眉心,想要把她深藏在眼底的感情看得更清楚。
她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低聲喃喃:“皇上,你愛筱蝶嗎?”
他猝然震住,渾身僵硬起來。
她仰起臉來,癡癡地笑:“在皇上的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沒法回答,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她似乎也沒有在等待答案,又仿佛那個結(jié)果根本不重要,無論怎樣她都能接受。
胤禛抬起手,攬過她的后背,將她緊緊抱住
青鸞縮在他的懷里,一動不動。
……
雍正三年二月,日月合壁,五星連珠,天降祥瑞,群臣稱賀,遠在西北的年羹堯也專程送來了嘉端賀軸。
乾清宮養(yǎng)心殿,當年羹堯那副賀表展開的時候,在場眾人的臉色都變了。
潦草的八個大字:夕陽朝乾,勵精圖治。
怡親王允祥看著這八個大字,面露沉重,低低地說:“皇上,這是年羹堯的親筆題賀,他的罪證就在這里!”
雍正冷笑一聲:“想來他已是有所察覺,刻意來探朕的口風(fēng)!”
提著卷軸的小寇子不解地問:“皇上,這八個字有什么不妥嗎?”
雍正目光冷冽,沒有回答。一旁的允祥卻解釋道:“朝乾者就是清早起來便兢兢業(yè)業(yè),毋疏毋懈,這四個字應(yīng)該是朝乾夕惕,也就是說一個人從大清早便兢兢業(yè)業(yè),毋疏毋懈,而到了晚上還是很戒懼很警惕,如此這般才能勵精圖治,而年羹堯一時揮灑,把朝乾夕惕寫成了夕陽朝乾,他旁邊的人又不敢加以指正,這便成了大不敬的罪證了?!?p> 小寇子撓了撓后腦瓜,還是似懂非懂,卻看到雍正從御案前走出來,威嚴地道:“年羹堯本是兩榜進士出身,能文能武,又怎會將這四個字寫錯,他既有心試探,朕也理應(yīng)有所回應(yīng)才是!”
允祥在旁正色道:“皇上打算如此處理此事?!”
雍正想了想,沉聲道:“年羹堯在川陜各地,遍布私黨,又與允禟等人私從過密,朕早先在奏疏的批復(fù)里點了他數(shù)次,他卻毫不在意,依舊任性妄為?!鳖D了頓,又恨聲道:“為今之勢,不除年羹堯,如芒在背終無寧日!”
“皇上,若是等年羹堯和八王連成一線,就除之不去,撼之不移了!還望皇上早做決斷!”允祥意識到事態(tài)的發(fā)展已遠超出他的預(yù)料,心里不由得急躁起來。
雍正雙手復(fù)負后,不急不緩地道:“第一步,朕想先把甘肅巡撫胡期恒調(diào)下來,換上岳鐘琪,他與年羹堯素有心病,如今叫他挺身相對,他一定盡職,再把四川提督納秦調(diào)下來換上鑾儀使趙坤,另外大同總兵馬覲伯,河北總兵紀成,寧夏總兵王嵩,一律要他們表明心跡,稍有不妥,便調(diào)派他職,如此一來,年羹堯就不能伸展他的拳腳了。”
允祥慎思著,微微點頭。
雍正又道:“安徽巡撫李成龍,與年羹堯有通家之誼,目前不宜打草驚蛇,先在他的奏折上批幾個字,比如,近日年羹堯擅作威福,逞奸納賄,宜加勸道之語,看他作何表示!湖廣總督楊宗仁與他有舊,你去跟他談?wù)?,要他實心明志,還有,王景灝號稱是年羹堯的干兒子,讓戶部組成查稅班底,把他困在巡撫衙門里,讓他們首尾不能相顧,父子不能串通!”
允祥按捺住心頭的激越,拱手道:“皇上英明,這樣一來,算是斷其臂而奪其勢了!”
雍正原地走了幾步,一個轉(zhuǎn)身,又堅決地道:“至于年羹堯本人,朕是一定要殺的,先觀望兩個月,看他還有沒有什么進一步的動作!”
允祥面色凝重,俯首稱是。
雍正一擺手,吩咐一旁發(fā)呆的小寇子:“將這賀表拿出去燒了,朕見不得這虛情假意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