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牧青上車,看了看手機。
七點半,雖然路途有點遠,但路況好的話,估計11點半就能抵達,還能蹭個午餐。
然后他注意到今天是八月十四日,一個對自己而言有些特殊的日子,原來慕容曌對自己的底細知道得比自己所認為的要多得多,對此,他不知是該嗔怒還是該感激,只好繼續(xù)接受慕容曌的“好意”,去探索本應被丟棄但自己實際很珍惜的過往。
那些幾乎是一個人煎熬過來的日子,雖然有些苦澀,卻是一個小小少年成長的勛章。
這段時間的天氣晴朗得有些兇狠,雖是清早,但太陽已經(jīng)有些灼熱,陽牧青怕冷不怕熱,因此只將車窗開了一線,并沒有開空調(diào)。
音樂也沒有打開,安靜的環(huán)境更讓他著迷,也更能沉下心來思考。
但車窗剛搖了下來,就有一個幽魂鉆了進來,落在汽車后座。
陽牧青冷笑著夾起一張符篆,打算打發(fā)掉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但瞟到后座鏡的時候,手上的動作硬生生地停住了。
這張臉并不陌生,不,應該說是非常熟悉。
這個從七歲的時候就會涎著臉逗自己的人,現(xiàn)在還是一副七歲的模樣,因為他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七歲。
而且,準確說來,他并不是幽魂,而是自己的念。
因念生鬼,對于他這種念力和靈力特別強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難事。
難道是慕容曌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心魔將生,所以給自己時間好好處理?
不至于吧……
陽牧青忙打住自己的念頭,慕容曌不管如何強大,仍是人,不是神。
“好久不見,鄧遠舟?!?p> 陽牧青微笑打招呼,眼角似乎泛著水光。
“小青子,你長大了,我都快不認識你了,可你還是那么好看喲?!编囘h舟小臉上的笑容永遠比陽光更加燦爛。
是的,這的確很像記憶中鄧遠舟會講出來的話,陽牧青對自己造的念表示滿意。
不知不覺,二十年過去了,鄧遠舟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才五歲。
陽牧青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些老了。
“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陽牧青問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很白癡的問題。
鄧遠舟都是鬼了,能有什么過得好不好的?
而且他是自己的念,也許他該問問自己,希望鄧遠舟過得快樂,或是悲傷?
“我嗎?很不錯呀,小青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天天都這樣子呀!”鄧遠舟虎頭虎腦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變。
“那就好。”陽牧青平穩(wěn)地開著車,似乎情緒毫無波動,只是手心的哪一張符篆被他攥得死緊,似乎要被捏碎。
“小青子,你怎么皺著眉頭呢?好像不開心呢?!编囘h舟在后座翻起了跟斗,幸虧他是無形的,要不然慕容曌的零食一定要遭殃,至少那一堆薯片是會碾成渣的。
“沒,我很開心見到你。”陽牧青此言非虛,雖然鄧遠舟經(jīng)?;爻霈F(xiàn)在他的夢境里,但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現(xiàn)實生活中。
或許是來到問靈所之后,自己的防備心有所松懈,一些薄弱的意識開始被自己的執(zhí)念入侵,亟待噴薄而出。
“我也很開心見到小青子,還想和你一起玩呢?!编囘h舟撲過來,拉扯著陽牧青的頭發(fā),力度不大,明顯只是在玩鬧。
陽牧青失笑,當年自己總是一副冷臉待人,但鄧遠舟卻是不管不顧的只愛黏著自己,看上去是惡意騷擾,其實只是不忍心看到自己一個人。
可惜,當年的自己只是覺得他很煩很厚臉皮,恨不得躲得越遠越好,不理解了他隱藏著的那份善良。
“我們今天就回去看看吧。”陽牧青輕輕說道,似乎生怕一個呼吸太重,就打散了鄧遠舟這個毫無靈力的念鬼。
鄧遠舟出現(xiàn)得如此恰如其分,說到底,還是跟自己今天打算要去的地方有關(guān)。
鄧遠舟點了點頭,漸漸安靜下來,在陽光下瞇著眼,稀疏的眉毛和臉頰上的小雀斑都栩栩如生。
車繼續(xù)往前開著,離他熟悉的這個城市越來越遠,開向一個他離開了十年的地方。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那里,都是他的根。
人不論走得多遠,午夜夢回時,還是自己最熟悉不過的那些人與場景,幻滅又重生,仿佛從不曾消失。
夏天的天氣就像是女孩子的臉,總是說變就變,早上還是晴空萬里,結(jié)果十點不到,西邊的天空卻開始涌上濃重的云層,接著電閃雷鳴,陽光還未褪盡,驟雨便已來臨。
“下雨了,你還記得嗎,那天也是好大的雨呢。”后座的鄧遠舟清脆的童音沖擊著陽牧青的耳膜,比那轟雷還要震撼。
陽牧青低下了頭,將泛紅的眼睛藏住,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要回想,不要自艾,無論如何,于事無補。
他猛地踩了剎車,車子在一片泥濘中停了下來,被大雨肆意沖刷,蒙上厚厚一層雨霧。
風云變色,仿若哀嚎,這一車一人一鬼在天地中看來甚為單薄,仿佛隨時就要消失掉。
“你恨我嗎?”
陽牧青完全是用成人的語氣在與鄧遠舟對話,這一刻,他不再將對方當做小孩子,“如果那天你不出門找我,就不會死,會活得很好,比我現(xiàn)在好很多,你那么開朗,和我完全不同”。
“恨。”鄧遠舟故作陰森地吐出這個字之后,咯咯笑了起來,“你希望我這么說嗎?我不怪你呀,那天是我自己要出來找你的?!?p> “我常常會想,如果那天死的人是我,該有多好,我寧愿用自己的命,去換你和小雅老師的命?!?p> 陽牧青閉上眼,盡管當年他只有五歲,但發(fā)生的一切實在太過悲痛,成了他一輩子都洗刷不掉的傷痛底色。
他三歲那年,父母因意外去世,由于自己天生可見到鬼物,小孩子又不知掩飾,于是被認定為是災禍的源頭,被諸位親戚當成瘟神一樣推來擋去,終于在四歲半的時候,被其中一位親戚悄悄送到了紅心福利院。
那時他已經(jīng)有些懂事,心中難過,脾氣又倔,對自己從此要在孤兒院生活極為排斥,雖然知道自己無處可去,但逮住機會就會“離家出走”。
小雅老師是當時的生活老師,負責紅心福利院孩子們的起居,每次發(fā)現(xiàn)陽牧青不見的時候,都會去耐心尋找,直到找到他為止。
“出走”與“被找到”的游戲,就這樣被陽牧青樂此不疲地玩了半年。
那一次,其實陽牧青已經(jīng)在心底對自己保證,如果這次還是被找回去,他就老老實實呆在紅心福利院,接受自己未知的命運。那是他小小少年的最后一次叛逆。
是的,的確也沒有下一次了。
所有沒有下一次的,都是最后一次。
只不過,那一次任性所帶來的后果,讓所有的人都無法承受:冒雨尋找他的小雅老師和她的小跟班鄧遠舟,他們,再也回不來了。
要是上天給他一次機會,挽回一樁陳年舊事,陽牧青甚至不會選擇避免爸媽的意外發(fā)生,而是阻止當年那個倔強的小男孩,不要在那個下雨天,推開紅心福利院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