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儂提著一只大銅壺,將冒著熱氣的水,緩緩倒入旁邊的水盆里。
王子月看一眼硯儂,又看一眼身前的三哥王安石,輕聲道:“可以了,你先下去吧。”
硯儂領命乖巧退出去。
王子月卻直直提了那開水壺,走到王安石身側,輕聲道:“沒人了,別裝了,不然,我要玩死豬怕不怕開水燙了。”
睡得齁聲如放哨的王安石,一瞬間睜開眼睛,從床上彈跳而起。
他以含笑半步顛的姿態(tài),跳到書桌旁邊,遠離王子月那壺開水的地方,這才坐下:“有話好好說嘛,老妹。時辰也這么晚了,想休息一下,也是正常的嘛?!?p> 王子月卻依舊拎著那壺開水,穩(wěn)當當走到王安石面前,不怒不喜,只用一雙大眼睛盯著他。
王安石與王子月目光輕觸,見王子月絲毫不退,只得站起身來,走過去,用雙手先接過王子月手上的開水壺,輕拿輕放放回桌,又拉過一只椅子,將王子月推到椅子中坐定了。
這才將自己的椅子,轉向和王子月相對的方向,收斂嬉皮笑臉,正襟正色道:“我知道,你怪我拉著五弟和仲永一同,去陪醉翁飲酒,但哥哥做事,自有自己的計較,你女孩子家家的,不懂。”
王子月神色微微緩和,那種含嗔薄怒的樣子,越發(fā)顯得她容顏絕色。她微微嘆了口氣,這才對上王安石的目光:“若非因為我心中相信,三哥你做事,必有自己的計較,我還會配合你演完今晚的一切么?”
說著,微微蹙一蹙眉,繼續(xù)緩緩說道:“我想知道三哥這樣安排的原因。若是哥哥不肯說,我不介意去告訴父親?!?p> 王安石微微沉吟,一拍大腿,干脆道:“告訴個什么勁啊。父親也懂的。這也沒什么別的,不過是,今年鄉(xiāng)試,我們江南西道的主考官,估計八九不離十是歐陽大官人。”
“估計?”王子月面露不屑,嘲諷道:“所以,你就安排了陪他喝酒,這樣的馬屁功夫?月兒不明白,以三哥的才華,何須還要走這等關節(jié)?
況且,我大宋自真宗朝開始,就是糊名制,且為了避免科場舞弊,用字跡辨別,還要另行統(tǒng)一謄抄??v然認識主考官,又能有助益?”
王安石兩只指頭,向下用力壓了壓手邊的椅背,耐心道:“不錯,中與不中,確實是靠個人才智,區(qū)區(qū)鄉(xiāng)試,我還沒放在心上,更從沒想過有可能不中?!?p> “那哥哥為何——”王子月疑惑道。
“中與不中,雖則主考說了不算,位次高低,卻和主考的認知見解,口味喜好,大有關系?!蓖醢彩拢匆豢幢永锟章渎渲皇O掳氡K的冷茶,又看一眼高高放在一邊,王子月上元燈節(jié)的購物“成果”,瞬間心生一計,將自己的身子隱沒在了那堆“成果”后面。
“但明明你們在一起,女樂相伴,荒唐作樂來著。怎得能因為喝了一頓酒,就了解到主考的口味喜好呢?況且,歐陽大官人的喜好,他自己日日掛在嘴邊
——什么要言之有物,不要虛文繁華,恨不得天下人盡皆知,三哥你又怎用得著與之對酒揣摩?又為何還要拉上五弟和方仲永?”
深夜的疲倦,并未打擾王子月的思緒,她的問題仍然那般利落,帶著一種士大夫家閨女的天然邏輯體系。
扎堆在王子月血拼“成果”后面的王安石,說話似乎有些嗚嗚啦啦的,但他仍然繼續(xù)道:“五弟學問不如我,更應當向歐陽大官人討教賣乖。
至于方仲永嘛,你想想,他耽誤得起么?我們這些官宦子弟,不過是一屆成績不理想,再考一屆就是了。而方仲永,倘若他不能在鄉(xiāng)試里拔得頭籌,會試里沖進三甲,對他而言,耽誤得起幾萬貫錢再千里迢迢去趕考么?
好,即便他能夠有這筆錢前往,官場之中,關系錯綜復雜,你放眼看看從唐到宋,甚至之前,除了最初開國之時,其余時候,能夠最終位列名臣的,哪個不是官宦人家,自幼教育和人脈資源就高人一等的孩子?
而一個農(nóng)戶家的孩子,要想在這群人中間扎下根來,他考過第二次,都是污點,他必須是最優(yōu)秀的異類,才能立足,你懂么?”
王子月聽了這一番話,眼前又浮現(xiàn)了方仲永
——一個沒有退路的人,一個很有才華,卻又很詭異逗比的人,這個人,他不愛人人都愛的,不煩人人都煩的,他像是一團看不清的云彩,你以為追上了他,卻發(fā)現(xiàn)仍然只看到他的背影。
而王安石此時心中,則泛起了許多物傷其類的悲哀。畢竟,王安石的生母吳氏,是實打實和方仲永一樣出身的人,她從前一直是王子月及上面兩位哥哥的生母徐氏的婢女,后來徐氏病逝,她又生下王安石,這才扶了正。
從小,母親吳氏對王安石說得最多的,就是無奈二字。人常言,寒門難出貴子,然而,如若一個社會,對所有的寒門弟子,都失去了公平的起點,和未來的可能性,那這個社會,又是什么呢?
兄妹兩人各懷心事,場面一時有些冷清。
一盞茶功夫,王子月才忽然有些溫和道:“天太晚了,我也餓了,今天路過方家的點心鋪子,買了一盒蛋撻,待我找出來,我們吃一點夜宵,就各自去睡吧。”
說著,她站起身來,走向自己血拼的那堆成果,找那只裝了六只蛋撻的食盒。
然而,當她走到時,嘴邊上還掛著蛋撻,一直在后面偷吃的王安石,只是大模大樣的對她笑笑。
王子月不禁怒從心中起,叉起楊柳細腰,指著王安石道:“你偷吃我的蛋撻?!?p> 王安石無所遁形,只得死皮賴臉道:“我沒偷吃啊。”
“你明明就在吃——”王子月不甘示弱。
“我是光明正大的在吃啊。誰讓我妹妹你大方,你看,你本來就是打算給我吃的嘛?!苯妻q的本性在發(fā)光。
“但是我沒讓你一個人吃完——”王子月說著,就要揮動粉拳。卻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莫名問了王安石一句:“那,那方仲永,沒喝出什么事吧?”
“咦,很關心他嘛?”王安石再次欠揍的笑道:“他小子聰明著呢,竟然夸歐陽大官人‘文起八代之衰’,馬屁溜到滿分啊”。
兄妹二人頓時打鬧做一處。
……
方仲永沒醉,或者說,如若方才是醉了的話,這會兒也徹底醒了。
因為十幾只成年灰狼,連同旺財,齊齊站成一排,雄赳赳氣昂昂的,怒視著前方不到十步,頭發(fā)亂七八糟,臉上仍有煙灰的陳七。
方仲永剛從柴麟的馬車上下來,就見到這般景象,三更半夜,狼群立在村口,真是氣勢澎湃的不要不要的,不由得你不清醒。
陳七見方仲永下來,趕忙走上前來,一臉無辜的齜一口白牙和他笑。
而身后的狼群,則齊齊發(fā)出不爽的“啊嗚——”,旺財更是直接跳上前來,一邊用嘴叼住方仲永的衣袖,一邊努嘴要帶方仲永前往后山。
方仲永,柴麟,灰頭土臉的陳七,跟隨群狼,來到了——
被炸塌了一邊入口的溫泉洞穴。
夜色里,那被炸掉的洞口,場面相當魔幻。長長的鐘乳石齜牙咧嘴的曲項向天歌,如若四海鯨騎之中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卡通圖。
接著,旺財對著方仲永“啊嗚——”一聲長嘯,而后又上前將爪子直直抓了陳七一把。
陳七則萬分郁悶的垂下頭,撓一撓腦袋,對方仲永道:“這,我只是少做了浸泡煤油的功夫,不知為何,那‘地雷’,它,它又炸了——還好,旺財?shù)男值軅兌紱]事啊——”
說著,他賊眉鼠眼,畏畏縮縮又看一眼群狼。
三更半夜的寒風中,方仲永面無表情的無奈看向陳七,帶著滿臉的無語,良久,撫摩一下陳七的后背,還是說出一句:
“陳七啊——,第一次,你把‘地雷’搞炸出烏龍,我只當你,是小愚若智;第二次,又誤炸了,我當你,是大愚若智;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兄弟,您真是妥妥的等于弱智啊——哦,不,約等于——”
說著,又摸一摸旺財?shù)哪X袋,憐惜安慰他道:“好了,就不要計較了,看我面子上,成么?”
旺財卻猶自不甘心的“嗷嗚——嗷嗚——”直叫。
方仲永微微轉眼,看一看,又看一看,才對旺財?shù)溃骸澳阈∽樱€挺疼媳婦兒,沒讓雪狼妹紙出來?”
旺財湖藍碧綠的眼睛,向天上最閃亮的星星,頓時溫情脈脈的難以描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