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赴約
樊音修女已經(jīng)足夠老了,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不過在這之前,她還想再看看這個自己奉獻了一輩子的地方。
這是一座羅馬式教堂,它堅固、沉重、牢不可破。教堂內(nèi)光線幽暗,從屋頂上的采光高樓射進來的光線沒能改變這種神秘的肅穆感。
她的頭頂是圓拱尖頂,繪滿了藍金兩色的天堂圖案,兩旁是一扇扇彩繪的尖拱長窗,但色彩已經(jīng)不再鮮艷。
樊音氣喘吁吁的停了下來,兩條腿仿佛再也支撐不住她瘦骨嶙峋的身體而不停的打著擺子,她顫顫巍巍的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兩只如老樹皮般皺皺巴巴的手扶在了膝蓋上。
她回想著自己的一生,其實她真的沒必要再彷徨或懷疑什么了,她是一名合格的修女,虔誠而又善良,這一輩做的好事已經(jīng)足夠贖完她的‘原罪’。
不過,她還是不能確定。
那是1965年的夏天,很多很多年前了。
那年她才17歲,身為‘上山下鄉(xiāng)’大潮中知青大軍的一員,她被下放到了偏遠山區(qū)接受改/造。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雨天。從一大早開始,天就陰的像一塊兒沒有干透的墻皮,沉甸甸的壓了下來,仿佛再也兜不住那厚重的烏云。
等到了傍晚時分,一天的農(nóng)活總算干完了,雨也停了,稍微的伸展了一下已經(jīng)酸疼的仿佛直不起來的腰,樊音就再也忍受不了自己身上濕噠噠、黏乎乎的不適感了,悄悄的拉了一下旁邊的閨蜜——林菲,等人們都回家后,兩人就繞道去了附近的水庫,打算洗干凈了再回住處。
伸手觸碰到清澈舒適的水流,疲憊了一天的兩人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泡進了水中,溫柔的水流包裹著身體,說不出的舒服。
兩人都善水,在旁邊泡了一小會兒,就開始向水庫中央游去,眼看著就要游到了中心地帶,視力極好的林菲突然指著前面,疑惑的問樊音:“咦?你看那是不是一個有個女的?”
樊音是個因愛美而堅決不肯戴眼鏡的‘半瞎子’,瞇縫著大眼睛看了一下,就毫不在意的說:“一個黑點,我看不出是男是女,不過水庫這么大,總不能就許咱們兩個游吧?”
林菲一想,也對,這水庫南北少說也有6千米寬,總不是自家游泳池。
“那咱們也避著她點吧,雖說穿了衣服,但都貼身上了,挺不好意思的,而且,一會兒就要起風(fēng)了,中間的浪頭也比較大,咱們還是往岸邊游吧?”林菲雖然看起來溫柔大方,可實際上心思敏感細膩,人也謹慎。
樊音就怕她嘮叨,隨便一件小事也得分析的這么條理清晰,忙投降般的表示同意:“好,好,好,都聽你的還不行嗎?大姐!”
林菲抿嘴一笑,兩人就邊看風(fēng)景,邊慢悠悠的往回游去。
像不放心似的,林菲偶爾就回頭看看后面,看了兩三次,就覺得不大對勁了,那團黑影游的快的驚人,就算她這樣從小熟識水性,專門受過游泳訓(xùn)練的,都不可能游得那這么快!
這樣想著,那團黑影就離得更近了,然后突然悄無聲息的躥了過來,一張毫無血色煞白古怪的臉就這樣猝不及防的撞進了林菲的眼睛里,她畢竟是還只有17歲的少女,被這樣一嚇,驚的尖叫出了聲,一把拉住了旁邊的樊音。
樊音莫名其妙的看向身后,什么都沒有呀!回過頭來注意到林菲煞白的臉色,就突然想到了老人講的那些‘水鬼’的故事,不由的撲哧笑出了聲:“你想什么呢?就會自己嚇唬自己!”
“不,不是,我真的看到了,太恐怖了,她就那樣直直的盯著我,真的!”林菲急急的解釋,像要證明自己似的,一臉‘你怎么就是不肯信我呢’的悲憤。
樊音覺得這就太扯了:“你不會真相信老人說的,在河里自殺的人變成了‘水鬼’,專門在傍晚時分找落單的人下手吧?”
這話剛說完,樊音就感覺到一陣涼風(fēng)吹過,水面上開始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浪頭,天色貌似也暗下來了。
打了個激靈,樊音磕了兩下牙齒,逞強般的說:“嘁,你就別沒事自己嚇唬自己了,不過天也快黑了,咱們還是趕快游回去吧?!?p> 林菲聽了這話,又僵著脖子向后看了一眼,什么都沒有,也只得強行壓下內(nèi)心的不安,和樊音一起向前游去。
才游了一小會兒,正在走神的樊音就聽見旁邊林菲驚恐的叫了一聲:“阿音!”
這一叫,差點把她的三魂七魄都嚇散了,忙偏過頭去看,什么也沒有啊!
可當(dāng)林菲冰涼的手抓住她的胳膊時,粗枝大葉的她也終于感覺到不對勁了——林菲的頭太正了,這不是游泳的姿勢,雙眼無神,好似已無法聚焦,樊音幾乎敢肯定她位于水下的身體肯定是直立狀的,且腿部無法動彈!
這近30米深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是被水草絆住了腿,何況這地方水草也不多!
樊音近乎慌亂的使勁拉著林菲向前游,可吃奶的勁都使出來,卻愣是沒法移動分毫,她感到一股寒涼的顫栗順著尾椎骨躥到了后背,像毒蛇一樣在自己耳邊‘嘶嘶’的吐著蛇信,在這涼風(fēng)習(xí)習(xí)、頗為舒適的夏日傍晚,她的額頭竟沁出了一層冷汗。
林菲拉著樊音的手越來越用力,眼睛好像恢復(fù)了一點清明,但情況反而更糟糕了,她無意識的掙扎踢打了起來,嘴里慌亂的嚷嚷著:“阿音,救我!救我!”
本來就已經(jīng)辦法移動的樊音,此時胳膊被林菲大力的拉著,更是無計可施,眼看著兩個人一起慢慢的向水下墜去。
水已經(jīng)沒過了林菲的頭頂,也沒到了樊音的嘴巴,驟然嗆了一口水的樊音,像突然反應(yīng)過來了一樣,恐懼和求生的欲望一起鋪天蓋地的淹沒了她,腦子里只剩下了要趕快逃離這里,要趕快逃離這個恐怖地方的念頭!
于是她劇烈的想要掙脫開林菲的手,可林菲的手像長在了她的胳膊上,怎么也甩不開。
樊音確定自己已經(jīng)急的哭了起來,她哀求的嚷嚷著:“菲菲,求求你放開我吧,求求你了,不然咱們都得死!”
她雖然這樣嚷叫,但其實她已經(jīng)絕望了,指望著一個溺水的人放開救命稻草,那怎么可能?這個從她開始學(xué)游泳的時候就知道了。
以后的歲月里,她每每想起這件事,都不敢再深想下去,那是她心中一輩子不能觸碰的地方,她永遠都記得,那天她話音剛落,那只像鐵圈一樣箍著她的手突然就放開了,在那樣一個絕望恐懼的時刻,樊音自問自己做不到。
菲菲,究竟是為什么?
這個問題跟隨了樊音一輩子,答案她無從得知,但她知道自己終于要等來了最終的裁決,盡管她會怯場,她還是要從容而赴這個遲到了50年的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