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平是個不善言語的清瘦老頭兒,自打小兒子劉術(shù)利娶了鄰村芳齡二十的李敏芝后,如愿以償被冠以“公爹”這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枴?p> 七八十年代末的農(nóng)村,依舊籠罩在貧窮饑餓、愚昧無知里。一人頭僅三五分土地,家中老人孩童十余口子吃飯的嘴巴。鋤頭犁耙是從上一輩傳下來的,耙口長年累月在干涸的土地上翻滾,早被磨得十分尖銳,黑鐵竟明晃晃的快要照出疲憊的人影兒。
劉志平十分寶貝這些“老伙計”,地里勞作回來后,一一將“伙計”們站軍姿似的排列在堂屋的拐角處。它們的確頗有功勞,開荒造田,土地翻新,這一季子豆角白菜,下一季子蘿卜玉米,都與之息息相關(guān)。缺乏營養(yǎng)的泥土多貧瘠,劉志平常需非常賣力,才能一鐵鍬叉進(jìn)夯實無比的土下,胳膊上青筋凸起,那一道道如同青色的小蛇。鏟起的一泡土是灰褐色的,有時殘留紅薯斷落的須須,或者個頭矮小的花生仔。這長年累月,鐵器負(fù)重勞累,若論年紀(jì),耄耋之年遠(yuǎn)不足以形容。它送走了劉志平的爸爸,或許也送走過劉志平爸爸的爸爸。誰知道呢!“老伙計”豁了口子,把頭也從一根圓木腐蝕成絲絲絮絮的殘渣。這時,劉志平唉聲嘆氣著將“尸體”抗在肩頭,頭也不抬的走去村子另一頭的鐵匠鋪。回來時卻是精神抖擻了,“老伙計”換成了厚實的鐵塊頭,棱角分明,厚實的地方青灰色,薄的地方有些發(fā)白,但是照不出人影兒。把頭的木棒直溜溜的,打磨的沒有一根倒刺。儼然是精壯的小伙子模樣。
“又花了塊把錢?!眲⒅酒洁洁炝艘痪浔愫暇o了嘴巴。
劉志平向來是個不健談的人。既老實又樸素,眉眼間是不與世爭的高尚節(jié)操。正因為這讓人不用加以防備的溫和,劉志平板車?yán)锏氖卟斯瞎?,每每出現(xiàn)在集市,不消半上午便被搶購一空。
“老實頭,趕緊著,跑,對,跑起來,嘿,你今天可是來的有點晚啊。咋滴,是不是沉醉在床上婆娘迷人的大腿溝里還沒清醒吶。哈。”揮動厚肉膀子的男人每天都要換著法兒的“調(diào)戲”老實頭一番。
胖男人是二道販子,從農(nóng)民手里低價大量收購蔬菜,然后高價賣到城里的酒店和小型便利超市。專挑大小相同的嫩青菜,粗細(xì)均勻的黃瓜,直溜溜的長茄子,一個蟲眼也沒有的青豆角。出的價也不含糊,不然這張噴黃腔的嘴,早就被人揪著頭發(fā)打他個五顏六色,七葷八素,九死一生。
劉志平的莊稼地有時會硬的像一塊鋼板,長出“S”形蘿卜和“Y”字形番茄。于是劉志平掏光了鍋底灰,挑著糞桶來到縣城里的公共廁所撈稠嘟嘟的糞便回去灌溉白菜地。下雨時撐一把油紙傘蹲在田埂上拔草,連一根嫩芽兒也不肯放過。晴天時又忙著挑著水桶去地頭的河渠里打水澆地。劉志平的莊稼地,是村里長勢最喜人的。別個吃罷午飯?zhí)稍诓菹狭鞒鲩L長一條哈喇子,別個睡醒了要在屋脊下的陰涼里瞇著眼睛抽煙,別個被婆娘催促著耕田時才不情愿的踢踏著草鞋走到同樣無精打采的田里時。劉志平早就薅完了蔥地里的雜草,那綠油油一片小蔥在風(fēng)里昂著腦袋,那是滿懷希望的顏色。
劉志平在夜幕時要頂著廊下一盞低瓦數(shù)的電燈挑菜,把那些斷了的葉子折去,發(fā)黃的葉子撇斷,一顆顆理的整整齊齊,草繩在手里仔細(xì)的捻作一股,熟練的將青菜扎成一捆,小心的擺放在板車?yán)镌缫唁伜玫牟伎诖稀W竽_邊置一把銹跡斑駁的舊剪刀,胸脯下擺一個碩大的木盆,劉志平低著頭“咔嚓”“咔嚓”剪下蘿卜長長的纓子,像剪掉嬰兒長長的臍帶。接著將平頭蘿卜放在水里,取一捧水灌在蘿卜頭上,取一捧水灌在蘿卜腰上,再取一捧水灌在蘿卜跟上。
“你就是榆木疙瘩,茅坑里的硬磚頭?!?p> 劉志平妻子王淑珍的大腳板在月光閃爍的小院啪嗒啪嗒的走來走去,像是在做什么十萬火急的大事情。
“你的膽子也就針鼻子那么大?!彼灶欁哉f著。王淑珍常在嘴里埋怨劉志平太過老實撈不到便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跟劉志平屁股后面去賣菜。東家二嬸子的土豆子長得跟個無頭的小鬼兒似的,蘿卜是叉腰劈腿的吐唾沫罵人的西家劉潘氏。
“老板,我這新鮮的玉米棒子,多少買點唄。你給二分,嘿,我偏不要,我一分五就能賣你。這叫合了眼緣,對了脾氣不是?!倍鹎勺煲粡垼淖友凵褚桓?,輕而易舉牢牢抓住這個“金姥爺”。
“他媽的,嘿嘿,你這玉米豁豁牙牙的像極了我七舅姥爺?shù)南隳c嘴,你他媽的。嗯,確是金玉良緣?!迸帜腥舜蛉さ馈?p> “哎呦,這蘿卜真是風(fēng)騷絕代了嘿,這腿丫子劈的真他媽的牛丕了嘿,好歹給穿上個褲叉子嘿,不行脫了你的給它穿,過來嘛,過來我給你脫哈?!?p> 王淑珍哪里見過這等“打情罵俏”的香艷場面,當(dāng)即嚇得差點兒抱頭鼠竄。
“不要臉,啐?!蓖跏缯浞朔籽?。
王淑珍來了三次之后就像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心里就有了盤算,嘴上就有了吆喝,手上就有了伎倆。劉志平的板車是商販追擊的“頭號人物”。只要瘦老頭兩口子慢悠悠的走來,四五個商販就像見了親娘似的飛撲而來,不由分說的拿著口袋就開始瘋搶,
“今天可不是昨兒個的價格啦,今天漲三分。”王淑珍見這幫“強盜”似的各搶了半袋子之后才慢悠悠的吐一句話出來。
胖男人不樂意了,這不上不下,不能進(jìn)也不能退的境地,像老痰卡住嗓子眼,拉一半屎,撒半泡尿。
“你他媽的,你獅子大開口啊,生孩子的屁眼兒也沒你張的大。半路殺出個那個什么,你他媽的缺德冒了煙?!?p> 王淑珍臉就紅了,她抓耳撓腮,也學(xué)不會二嬸的城墻厚臉皮,死鴨子硬嘴。索性擺出你愛買不買,反正就這個價,你自己看著辦的不可侵犯的“視死如歸”。
眾人就炸鍋了,跳腳,甩胳膊,雙手錘胸,
“哈哈……老實頭,你他媽的竟是個怕老婆的主兒,你他媽的是不是喝了婆娘的奶喝傻缺了你啊。”
王淑珍的臉更紅了,劉志平的臉也紅了。
兩口子垂頭喪氣的拉著空板車在路上慢慢的走,剛剛吃了憋的王淑珍悶了一肚子的窩囊氣火山爆發(fā)了。
“你簡直就是榆木疙瘩,屎坑里的蛆。不對,你比蛆還要腌砸一萬倍。”
“你胳膊肘朝外不向里,你是個沒良心的殺千刀的二百五。要不是我親自把關(guān),你就是被人啃的連骨頭渣也不剩了,我也只當(dāng)看不見,我也不會為你哭喪。”
遇干旱或水災(zāi),收成不好,蘿卜也歪了,豆角也細(xì)了,劉志平的板車上仿佛躺了一眾缺胳膊斷腿的敗兵。王淑珍就沒了氣焰,審時度勢,臉上的笑七分皮笑,兩分肉笑,還有一分皮笑肉不笑。
集市上來來往往的人越來越多,新鮮的消息比新鮮的青菜葉還要多。
“城里人,你們知道嗎,你們可能都不知道,這城里人可比我們農(nóng)村人嬌貴多啦,我們穿的是破衣爛衫,人家穿的是綾羅綢緞;我們喝的是茶葉碎末兒,人家喝的是瓊漿玉液;不僅如此,這城里人牙花子上鑲的是金塊,手腕子上圈的是銀鐲?!?p> “這城里人吃的就更精貴了,不吃游著的魚,要吃鉆泥窟窿里的鱔,不要走地的雞,要的是飛著的雀兒?!?p> “厚油糊著了嗓子眼兒,這不,吃點綠菜葉子刮肚皮。”
但也有人說:
“你們就是賤兮兮的狗命,一輩子拿不上臺面兒。你們瞧,這豬都不吃的扭成麻花辮的老黃瓜,連雞都不啄的硬邦邦的老菜葉,我們肯定不吃,但城里人愿意吃,你們知道為什么么,因為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口袋沒有仨瓜倆子兒,我瞧著吶,可能還不如我們鄉(xiāng)下人呢。我們地里的莊稼,那可是金不換,銀不換的好寶貝吶?!?p> 王淑珍、劉志平、王二嬸、劉潘氏,在比自己歲數(shù)年輕,皮膚年輕,思想也年輕的幾個后生的高談闊論里,耷拉著腦袋,像霜打的紫茄子。
誰也猜不透們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