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泉聲
1937年,日寇終于撕開遮遮掩掩的裹羞布,發(fā)動了全面侵華戰(zhàn)爭,全國奮起抗戰(zhàn)。秋冬之交,濟南這座在北方因泉得名的老城,再次飽受炮火的摧殘。
二馬路上的悅來客棧是一座二層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套院,也是濟南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旅店,旅店后廚做的糖醋鯉魚那是濟南城里翹楚,平日里往來濟南客商大都云集于此,旅店里平素里人聲鼎沸魚龍混雜。但從夏天開始,日本人又要打來的消息就不脛而走,城里商鋪日漸蕭條,能投親靠友的好多人都攜家?guī)Э谔与y去了,走不了的大約祖輩就生活在此,產(chǎn)業(yè)也不忍心舍棄,還有心存僥幸覺得未必有此一戰(zhàn)。而此時,悅來客棧的租客只剩下天字一號的佟先生和他的喚作天來的小伙計了。
佟先生大約十年前日本兵在濟南城作惡的時候就來租住了,操一口難懂的閩浙口音,在城南曲水亭街有個鋪面做藥材生意,佟先生幾乎很少去鋪里照看,往來都是天來負責(zé),天來每日去郵局收信一次,去藥鋪取件一次,再匆匆趕回,佟先生只會在下午出門,但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去哪里,跟什么人會面,他平常對旅店伙計也闊綽,經(jīng)常給他們一些打賞,大家都知道,佟先生大約是懂日本話的,因為十年前日本兵在大街上殺人,有人看見佟先生和日本人說話,日本兵拍拍他肩膀放過了他,年復(fù)一年,時間久了,佟先生融入了大家的生活,一些往事逐漸淡忘,佟先生對大家來說也就不覺得那么顯眼了。如果不是日本人再次入侵,日子就這么湊合過著,沒好也沒差。
一樓大堂里的幾位食客邊吃邊議論著:“聽說了嗎,韓主席手下的一個師長把德州丟了?!薄鞍パ剑沁@眼瞅著可就打到濟南府了?!薄澳窃蹅兊泌s緊避避去啊,十年前沒死日本人手里,這回別再折進去。”“你們走吧,我不走,我根就在這里,再說了,我往哪跑,吃啥喝啥去?”“趕緊吃,吃完我得趕緊回去收拾東西去?!?p> 轟——轟——轟——
話音未落,城里就響起了爆炸聲,只見天來從外邊回來拼命往屋里跑,邊跑邊喊:“快逃命吧,日本人的飛機來扔炸彈了?!笔晨蛡兟勶L(fēng),蜂擁著往外跑。王掌柜急得直跺腳:“還沒給錢呢!還沒給錢呢!”王掌柜攔不住四散逃命的食客,食客們一哄而散,大街上是四處逃命的人群,日本人的飛機嗡嗡嗡地飛過,到處是一片火海,滿城狼煙。王掌柜抓住剛要往樓上跑的天來,說到:“我要抓你找佟先生討個說法,你把食客們趕跑的,這個損失得由他負責(zé)!”天來無奈,讓王掌柜訛上了,他只得被王掌柜拖拽著去找佟先生。佟先生聽完了王掌柜添油加醋的講述,沉默了一會兒說到:“天來,給王掌柜取一塊大洋?!蓖跽乒癜岩粔K大洋裝進自己口袋,滿臉堆笑,作揖道:“佟先生,小本生意,多多包涵。我就不打擾了。如今世道不太平,還請多加小心?!蓖跽乒褡吆?,天來問佟先生:“先生,你為什么要給他這塊大洋,分明就是訛人?!辟∠壬舆^天來手里的信箋,說到:“天來啊,王掌柜是個貪財薄義之人,我們寄人籬下切不可與這種人結(jié)怨?!碧靵韯倓偸臍q,對于佟先生的話似懂非懂,但他知道,佟先生說的都是對的,他父母雙亡,流落街頭,如果不是佟先生四年前收留了他,自己可能連第一個冬天也捱不過去。
佟先生跟天來說:“這幾日不用再往外邊跑了,日本人馬上就要進城了,街面上不太平,你就和我在客棧安心住著,這客棧是馬良的產(chǎn)業(yè),即便是日本人打進來也不會怎樣的?!?p> 天來看了下看佟先生,喉結(jié)微微動了一下:“佟先生,日本人真的會打進來嗎?”
佟先生放下手中的筆說到:“天來,這次日本人來犯,志在必得,韓復(fù)榘治下的山東素來與蔣介石不合,蔣介石必不會真心來救,韓復(fù)渠明哲保身,肯定會放棄濟南逃跑的?!?p> 天來一臉茫然地望著佟先生:“先生,您說的這些我都聽不懂?!?p> 佟先生笑著跟天來說:“我和你一般大的時候,連字都不認識,你現(xiàn)在可比我當(dāng)年強多了,來,你再把《弟子規(guī)》抄一遍?!?p> 天來說:“先生,我再把火盆續(xù)點火?!背醵臐侠涞锰貏e早,佟先生身體弱,天來早早地買了木炭給生起了火盆?!百∠壬?,您怎么不問問外邊的情形?”
佟先生笑到:“天來,我知道我不問你也會說的,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日本人的飛機轟炸,說明日本人快到了,過不了幾天濟南城就要被炮擊了,那時候才難熬。不過我不擔(dān)心這個,我倒是更擔(dān)心兵禍。”說著佟先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奮筆疾書,讓天來拿著去給藥鋪掌柜佟二保送信,事情緊急讓二保務(wù)必當(dāng)面拆開查看。
佟二保雖然是掌柜,但是年紀(jì)也不大,二十出頭,別看年紀(jì)小,佟先生管他叫二叔,或許是輩分高吧,天來想過,但是二保完全沒有佟先生的口音,又不像是一個地方出來的。天來想不通,也不想去想,只是一閃念的事情,而且佟先生和二保對自己都特別好,他也懶得去理清背后的緣由了。只是佟先生喊二保二叔,他一開始不知道如何稱呼,只是叫佟掌柜,后來佟二保跟他說,喊掌柜有些生分,大不了他幾歲,以后就喊哥吧。于是,私下里也把二保喊哥,但是,他總覺得自己又占了佟先生的便宜,有一次說起來把佟先生引得哈哈大笑,說各行各論,從此天來就這樣稱呼他兩人了,一個喊二哥,一個喊先生。
天來一路小跑,往曲水亭街趕,這條路他跑了整整四年,哪里有溝哪里有坎,怎么走能抄近道,他都清清楚楚,而今天卻跟往常不同,到處是斷壁殘垣,有在路邊守著炸毀的家呆滯的,有的家里親人被炸死哭天搶地的,被撲滅的燒焦的木頭上依然冒著白煙,他只能繞著走,原本熟悉的情景換成了另外一種景象。天來順著泉水往曲水亭街走,遠遠地看見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天來急忙躲避,這隊士兵面色緊張從天來身邊經(jīng)過,往北面去了。
“天來兄弟,你咋又來了?”佟二??匆娞靵碛謥砹?,急忙問到。
“二保哥,佟先生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讓你當(dāng)面拆開。”天來跑得有些急了,喘著粗氣說到。
佟二保把天來領(lǐng)到后廳,接過信來拆開,看了信里的內(nèi)容,然后跟天來說:“天來,你在外堂守著,誰也不要讓他進來,一定要守好。”說著便自己閃進了后院內(nèi)室。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佟二保拎著一個皮箱出來,邊走邊跟天來說:“走,天來,我們快點走?!辟《4掖野才帕诵《蜢?,讓都回家看看。然后戴了頂寬沿兒禮帽和天來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往二馬路走。
曲水亭街兩側(cè)的商鋪最近歇業(yè)的挺多,今天營業(yè)的這會兒大多也都在上門板準(zhǔn)備打烊,一來生意慘淡,二來剛剛轟炸完,伙計們都有家有室的,都想回去看看。大街上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二保和天來夾在人流中匆匆趕路,滿街上都是消防隊的水車在救火,濟南泉水多,就地取水倒還方便,火便是救下了,倒是一些正好被炸彈炸到的人家遭了殃,昨日里還歡天喜地從此卻陰陽兩隔,一些人瘋了,一些人癡了,一些人一會兒瘋一會兒癡,哭嚎聲嘆息聲咒罵聲此起彼伏,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個個蓬頭垢面,滿面愁云,偌大的濟南城一時間成了人間煉獄。只有道路兩側(cè)的泉水依然如舊。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局下,小人物就像陽光下泛起的一粒塵,微不足道,無人顧暇。
兩人來到悅來旅社,旅社已經(jīng)打烊了,天來敲了好半天的門一個小伙計才來應(yīng)門,聽出是天來的聲音,把門開開一個縫,探出頭來看了看天來和佟二保,問:“天來,這位先生是誰?有點面生啊?!?p> 天來說:“這是我們家掌柜,也姓佟,快點給我們開門啊?!?p> 小伙計邊開門邊說:“你們不知道,剛才一隊當(dāng)兵的到處搜人,說是日本奸細進城了,要全城戒嚴,其他伙計都回家了,掌柜的也走了,就留下我自己,臨走前讓我把店打烊了。”這個小伙計名叫小六子,還沒天來大,個子卻比天來高半頭,父母十年前都被日本兵挑了,跟著大伯過,去年大伯實在養(yǎng)不起,把他送到柜上當(dāng)學(xué)徒?!百∠壬跇巧?,我去灶上給你們做點飯?!?p> 小六子去忙了,天來帶著二保上樓,敲了門好一陣子佟先生才來開門,天來領(lǐng)著二保進門,佟先生跟天來說:“天來,我跟二保講兩句話?!碧靵斫o二保倒了一杯茶水就往外走,他看了一眼火盆,見里邊有燒紙的痕跡,就跟佟先生說:“佟先生,我再去拿點木炭吧?!辟∠壬f:“先不用了。”天來知道佟先生有要緊的事情跟二保哥交待,就說到:“二保哥,佟先生,客棧打烊了,店里也沒外人進出,我去灶上幫幫小六子。”兩人應(yīng)和,天來就去灶上幫忙了。
佟先生把二保讓進里間,問到:“東西都帶來了嗎?”二保下意識地瞅了瞅外屋,跟佟先生說:“先生,按你的指示都帶來了,還有您說這里安全,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辟∠壬α诵?,說到:“這個嘛,你自己想想就能明白。我觀察最近這個情形,韓主席怕是頂不住日本人,濟南陷落是遲早的事,所以,事不宜遲,我們只能早做打算,不能有半點差池,否則可能就有滅頂之災(zāi)。最近我接到上級指令,會有一名代號‘泉聲’的同志來領(lǐng)導(dǎo)我們新時期的工作,我們務(wù)必慎之又慎,積極發(fā)展當(dāng)前局面,積蓄力量,爭取更大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