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宮墻上俯視卸甲場,隔著重重青白相間的濃霧,白衣將軍和紅衣窮乞糾纏在一起的身影,化成了兩個模糊的紅白小點。
細如牛毛的小雨,在無風的夜里顯得微不足道。元柯命人撤了遮雨用的牛皮棚子,這使得本就位于王城最高點的宮墻,視野更加清晰。
王城中,東南方丞相府的大火還在熊熊燃燒著,照亮了半個東城??蘼暫桶Ш繚u漸弱下去,已經(jīng)無法傳到元柯他們的耳中?;鸸獗緫撌羌t彤彤的,但是因為其他的原因,此時火光是亮白的顏色,讓人想到幽靈那蒼白的沒有表情的臉。
對于文丞相,元柯和元曳兄弟倆都是不會放過他的。先王在位時,對其言聽計從,增強了他對權(quán)柄越來越深切的渴望。后來,也是他,主導了謀殺菁蕪族王妃,陷害菁蕪使臣,借以作為要挾的一系列事件。
但是他料錯了菁蕪的膽色和野心。每年繳納貢品的條約沒有談妥,割地賠禮的條件也不被接受。他們母妃的性命,只換來連年的征戰(zhàn)和太平盛世的崩塌。
元柯直覺認為,那天大宴之前,元曳一定是從什么地方聽到了風聲,所以才讓自己藏匿起來,以保住性命。
他沒有按照元曳的指示躲起來,而是跑到大殿門口,想要進去。從門縫中偷偷看著里面的歌舞歡騰,聞著時不時飄出來的食物和酒水混合的香氣。
然而,烏金王座上那抹黑色的影子讓他卻步了。沒有原因的,他對先王有著天生的敬畏。也許是聽多了,他是先王最不想要的兒子。
“你出生的很不合時宜。”乳母曾嚴肅的對他說。不敢問為什么,只是這個標簽早就深深的刻在他的心上。
宮中,除了母妃和自己的親哥哥,沒人喜歡和他玩耍。二皇子元峑總是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欺負他,不是掐一把,就是推一下。有一次,差點把他的頭撞到假山上。因此,一旦遇到元峑,他都是小心謹慎的繞道而行。
三皇子元崇雖然一直對他笑臉以對,可有一天他無意間聽到元崇在背地里辱罵他的母妃,還說他是野種,所以父王才嫌棄他。自打那以后,他再也不主動去找元崇,更不主動說一句話。
這些,他都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在別人眼里,小小的元柯王子變得越來越乖戾,越來越不近人情,越來越孤僻。沒人知道原因。
然而他覺得母妃是知道的,即使她什么都沒有說。母妃只會將自己抱在懷里,用那雙略帶憂郁的鳳眼望向他。在母妃黑亮的瞳孔里,他見到了同樣憂郁的神色。
如果能讓母妃活著,他愿意做一輩子沒人理睬的鳴國小王子。不會郁郁寡歡,不會平白抱怨,不會想盡辦法引起父王的注意,更不會因為自己的血統(tǒng)而自怨自艾。只要母妃能活著。
他無法想象母妃死的時候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只記得當時有人在喊,“王妃還在主殿里!快去救王妃!”
跟著那些驚慌失措的仆人,他看到舉著火把站在殿前的身影。黑色緞面銀色花紋的王子禮服,背影熟悉的讓人想要尖叫。猶記得,那個人扭頭時,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臉上肌肉扭曲著做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元曳!他差點喊出聲來,一頭栽進附近的灌木叢,只敢從縫隙中繼續(xù)探看。
“都不許救火!”元曳揮舞著手中的火把,癲狂的喊著。嘶吼聲蓋不住大火燒屋的噼啪響。
有些女官跪在地上給元曳磕頭,哭著求情:“大王子,讓我們進去吧,王妃還在里面?。‖F(xiàn)在還能救出她的!求求你,讓我們進去吧!”
帶頭的那個宮女,被元曳一腳踹出很遠,頭很巧的磕在裝飾用的有棱角的石頭上。她滿臉是血的死過去,再也沒有醒來。她瞪的大大的眼睛和他相對而視。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死人,卻不是最后一次。
宮女的死起到了威懾作用,女官還有其他的仆役們,噤若寒蟬的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生怕自己是下一個倒霉鬼。
他也怕了,一點點的挪動身體,努力不發(fā)出丁點的聲響。
聽說主殿的大火燒了兩天,然后徹徹底底的化為焦土。在與菁蕪的各項談判均已失敗告終之后,菁蕪王妃和她的兩個兒子,也被從鳴國的王宮內(nèi)抹掉,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那之后的每一天,文丞相總是換著花樣的告訴他母妃的死因。
“你母妃是被活活燒死的,身體扭曲成了麻花,眼睛都掉了出來?!蹦菚r他才幾歲,對于這些話居然全然接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隔天,文丞相又會說:“其實,你的母妃是被嗆死的,大火產(chǎn)生的煙塵,鉆進她的鼻子里、嗓子里、耳朵眼兒里,把她整個人都填滿了。”
轉(zhuǎn)天,文丞相又換了花樣,嚴肅且認真的對他說:“你母妃是被毒死的。你知道是誰下的毒嗎?”
“是你!”他雙手伸出鐵欄桿,想要把文丞相推倒,卻連一片衣角都沒摸到。他還太小,也就剛到文丞相腰部的位置。
于是,那天他沒有飯吃,連往日餿臭的連老鼠都不吃的泔水都沒有,只有一頓隔著鐵欄桿的鞭打。
開始是鐵籠子,待他長大些,就換成了帶鐵欄桿的外窗的監(jiān)牢。有一陣,他出言不遜,還呆過不知道多少天的水牢。
偌大的丞相府,居然有這么多花樣翻新的囚室。
因為是被秘密囚禁,沒有人來找過他。有時候,他甚至懷疑,這本來就是王座上那個人的主意。
小的時候,乳母給他講過一個故事:
邪神被騙進了魔瓶里。邪神就在心里默默許諾,如果有人救自己出去,就會實現(xiàn)那個人的愿望。過了幾千幾萬年,沒有人來。邪神又許愿,如果有人救自己出去,就殺了那人。結(jié)果真的有人來了。
“邪神真的殺了那個人嗎?”小小的他覺得邪神可憐,而那個不明真相來救邪神的人更加可憐。
宮燈下,乳母的臉色嚇人,聲音突然變得蒼老又傷感:“如果你是邪神,你會怎么做呢?”
當時他沒有回答,那個問題讓他頭一次知道失眠是怎么回事。后來,在牢籠里的時候,他無數(shù)次的問自己,依舊沒有答案。
直到有一天,那個男人歪歪斜斜的闖了進來。結(jié)束了他以為要持續(xù)一生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