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湯湯,武夫洸洸。
時至深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
對岸王卒,伏波操戈,淚落涕零,五千甲士同聲告成于楚王:“楚庸大戰(zhàn),經(jīng)營三年,今告成于王:庸國既平,王國庶定。時靡有爭,請王心安!——”
“我大楚王師北克庸國!”
有前來迎接的楚人見到這樣聲勢赫赫的楚軍不禁肅然:“真是壯哉!”
一身披棕色熊皮的青年男子翹首立于船頭,對身旁一裹白狐披風(fēng)的男子,滿臉扼惋:“成嘉,若早知此戰(zhàn)真能克庸,我就應(yīng)聽你的,無論如何也要與祖父力爭到底,請命抗庸!……殺的庸人,此生不敢入楚!”
他身旁被喚作“成嘉”的男子背風(fēng)而立,江上霧大,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聞他的聲音有些縹緲,輕嘆一聲:“是啊……若早知今日就好了……”
“真是可恨!可惜了這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時機(jī),我等荊楚男兒還不如一楚女!”
武服男子說罷更加捶胸頓足。
“是啊……”
他淡淡的目光淡淡投向大江之上。
遠(yuǎn)遠(yuǎn)只見一襲黑袍公子,頭戴鳥冠,腰懸玉橫,錦袍當(dāng)風(fēng),乘舟北渡而來。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
一曲周朝男子愛慕荊棘之地的南方游女而不得的《漢廣》在江上宛轉(zhuǎn)回蕩,余音寥寥。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曲奏畢,舟至岸邊,黑袍公子將鳳簫收入牡荊暗紋的寬袖中,不待舟夫?qū)⒋堪?,便縱身一躍,跨度之大,離岸還有數(shù)丈之遠(yuǎn),旦見他輕躍浮萍,飄然而至大軍近前。
五千甲士見之,紛紛于岸上拊掌而贊曰:“誠不愧為吾大楚第一氏族之公子!”
“甚似游龍,婉若驚鴻!”
“無怪乎被招為王婿!”
周遭議論之聲,此起彼伏,男子不聞不見,一步一頓走近那個記掛了三年的女子。
五千王卒中,除了羋凰一個女子,還有一高大女子,正是羋凰的貼身女衛(wèi),司劍,三年的軍旅生涯,她憑借非同常人的神力在庸國戰(zhàn)場上斬敵無數(shù),成為五千軍卒中唯一一位女將。
單獨騎在一匹棗紅大馬上的她,眼見來人,率先大喜:“王姬,是公子到了!”
驚風(fēng),霍刀,歐陽奈,楊尉四位統(tǒng)領(lǐng)聞聲也將目光投向岸邊慢步而來的氏族貴公子。
楊尉為若敖子琰從若敖六卒中挑選的得力武士,他遠(yuǎn)遠(yuǎn)見到自家公子,卻并不心急,只是一拉韁繩,御車迎上:“走,公子到了,我們上前迎接?!?p> “喏!”
驚風(fēng)乃若敖家族家奴之子,自若敖子琰出生就追隨左右,習(xí)武從文,最為崇拜公子,只見他一馬當(dāng)先揮著長戟一臉往河岸邊迎去:“公子!”
霍刀本是若敖氏中一個偏遠(yuǎn)旁支子弟,為了家族前途,憑著高超劍法被選送至若敖子琰身邊護(hù)衛(wèi)他周全。此時他提著他的青銅劍,坐在馬上,重重呸了一聲:“娘西皮的,這軍中生活實在恣意,回去豈不又要去做那勞什子護(hù)衛(wèi),無趣無趣!不及殺敵快哉!”
司劍聞言,一臉驚訝:“喂喂喂……你們要回若敖氏了嗎?不與王姬一道進(jìn)宮領(lǐng)賞嗎?!王姬可說了,已給你們四人請了軍功,以后你們可就是各帥五百的旅帥,還有百枚金爰、郢都宅邸封賞?!?p> “娘的,劍娘們,我霍刀要?。≌l說不要的?。∑此榔椿顨⑷祟^攢軍功,不就是為了堂堂正正活在郢都王城腳下,然后娶一房俏媳婦暖被窩!”霍刀聞言第一個叛變。
“操,再喊我‘劍’娘們!小心姐姐一劍劈了你!”
司劍揮舞著大劍劈向霍刀,最恨霍刀這沒臉沒皮的大粗男人,每次都喊她“劍娘們”,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賤娘們”!
“哈哈,不喊你劍娘們,難道喊你小娘們,你霍哥我左看右看也不像??!”霍刀擠媚弄眼地瞅著個頭比一成年男子還壯實的女劍客,一邊持刀抵擋,一邊大笑。
“找死,看劍!”
噼里啪啦,又交織成一片劍影!
這樣的打斗幾乎每一日都會在他們的身邊發(fā)生,歐陽奈早就見怪不怪,不過他雖然也不想回到若敖六卒,但是他知道對于他的前途和未來,他們四人無從決定。
……
楚有荊棘,遍生荒野。
其名牡荊,遍身野棘,花開浪漫,卻又刺人無比,愛莫難得。
金色的大江邊上,秋葉蕭蕭而落,有黑衣錦袍玉橫纏腰的公子,若上古名士,風(fēng)雅卓綸,芝蘭玉樹,雕顏玉表,分花拂棘而來,仰起一張?zhí)烊怂频目☆?,清聲拱手問道:“王姬,一路平安否??p> 平安,才是他對她這三年最大的掛念。
可曾受傷?
受傷了,可有傷好?
待來人走近,立于戰(zhàn)車上的羋凰才看清眼前負(fù)手而立的黑衣公子,先是一個烏黑銅冠束于發(fā)頂,再是一管挺直的鼻梁,一雙據(jù)說很厚很深情的唇瓣,和那雙洞察秋毫的黑目。
如今的羋凰,宛如一柄封在鞘中的青銅劍。
多了幾分見慣生死的殺伐之氣,淡了幾分相見歡的喜悅之色。
答話間,聲音清澈,擲地有聲。
“托公子之福,羋凰安然無恙歸郢。”
“安然無恙便好?!?p> 男子微笑頷首。
女子卻眼中似有不解。
她不知究竟是什么樣的緣由,讓她此生得幸能夠重回七歲失足落水那天,得幸得遇見眼前之人擺脫前世悲憤而死的命運。
故,她活了兩世,前一世很艱苦,身不由己只能任人宰割;這一世很幸運,幸運有前世的記憶,一切都能重來。
當(dāng)一個人的重生改變了歷史的軌道。
將兩個原本前世沒有觸碰的靈魂,今世連接在了一起。
一切都變了。
失之毫厘,世情已謬之千里。
楚國,楚庸大戰(zhàn)中,曾經(jīng)的戰(zhàn)敗國成了如今的戰(zhàn)勝國。
彼時高高在上的令尹之子,若敖子琰,絕不會出現(xiàn)在此,仰起高傲的容顏,親切地問候那個前世低如塵埃的王宮孤女一聲,平安否?
更不可能即將成為她這一世的“夫”。
一切都太不可思議。
說出去想必也未必有人相信。
但是當(dāng)一切就這樣改變了,她至今分不清是真是夢?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穿越了時空,生死,宿命,將他們悄然聯(lián)系到了一起,促成了這場“天作之媒”。
“王姬?”
司劍出聲提醒失神的羋凰,一雙濃眉粗眼咕嚕嚕的在年輕貴族男女身上打著轉(zhuǎn)。
眾人都看著呢,公子也在看著呢!
羋凰被叫聲驚醒,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角凝聚匯出一抹淺淺的笑。
不管她的重生改變了什么,可是眼前的這個男子三年來的相助銘記于心,羋凰緩緩頷首,再度道謝:“羋凰謝過公子三年相助之誼,今生無以為報?!?p> 亦和這三年來每一次的傳書問候相同,反問回去:“這三年,不知公子可安好?”
“若不安好……”
若敖子琰帶著一絲自我調(diào)侃笑道,“王姬可要親自查一查,琰是否終日在家讀書,胖了幾十斤許?”
司劍聞言捂嘴大笑,“撲哧!哈哈哈……王姬你可要親查一下?”然后擠眉弄眼的瞅著滿目笑意的公子和微微著惱的王姬,敢笑不敢言,忍的十分辛苦。
霍刀就沒有那么客氣,放聲笑道,“哈哈哈……公子,我說你也恁心急了。王姬媳婦跑不了,就算跑到天邊,也跑不出您的手掌心?!?p> 軍卒都是粗人聞言紛紛起哄。
“您就多幾日,等我等大軍回京成婚之后!”
“有的是與王姬觸膝長談之時。”
“哈哈哈……”
若敖子琰聞言煞有其事的點頭:“嗯,所言有理。”
羋凰一時語塞。
為何前世她從未聽聞令國中文武百官敬畏有加的若敖令尹子琰有如此不恭不謙一面?難道只是因為重生的她,走進(jìn)了他今生的生命軌跡里,將兩條原本并不相交的平行線交匯于一點?
一切只能這么解釋了。
不然如何能解釋這光怪陸離的一世。
赫赫一族,若敖氏,唯一繼承人,若敖子琰,會求娶無權(quán)無勢身為深宮孤女的她?
嬉笑過后,所有統(tǒng)領(lǐng)很是恭敬行禮,包括她的女衛(wèi)司劍,通通在楊尉的帶領(lǐng)下向其行家臣禮,恭敬道:“屬下楊尉,驚風(fēng),霍刀,歐陽奈,司劍見過公子!”
若敖子琰抬手,聲音清澈說道:“都起吧!從今往后你們是王姬之私卒,再不是本公子之私卒,守護(hù)王姬安危是你們的唯一責(zé)任?!?p> “諾!”
不同于霍刀與歐陽奈二人的喜出望外,楊尉早有所預(yù)感,三人當(dāng)即拜別舊主:“卑職謹(jǐn)尊公子之命,定誓死保護(hù)王姬,守護(hù)邦國!”
略一頷首,淡淡的眸子掃向沒有吱聲的驚風(fēng),若敖子琰撥眉問道:“你呢?”
驚風(fēng)緊緊握著他的戰(zhàn)戟,在這平淡有力的注視下,小聲央道:“公子……可否允驚風(fēng)隨侍公子左右?”
歐陽奈聞言:“驚風(fēng),公子即將迎娶王姬,屆時我四人雖不再是公子侍從,依然能夠時時見到公子,在其左右?!?p> 驚風(fēng)高興:“真的?”
羋凰遲疑看向若敖子琰,對于驚風(fēng),如今勢單力薄毫無援手的她十分希望留下,可在對方面前,她卻不敢主動開口。
若敖子琰沉顏看著他:“還不速速歸隊?”
“諾?!?p> 驚風(fēng)執(zhí)戟快速回到羋凰身后。
從此成為羋凰親衛(wèi)凰羽衛(wèi)五將之一。
“多謝若敖公子割愛?!?p> 羋凰再謝。
若敖子琰看著她再三言謝開口:“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誰與為偶
此處,大江即為現(xiàn)在的長江。郢都,乃古時候的荊州以北8公里的紀(jì)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