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等一等,你們的爹還在忙。”兩人的母親放下納了一半的鞋底,含笑看著自己的兩個兒子。
姚夔在書房里聽到外面?zhèn)鱽淼膶υ挘唤恍?,隨即起身伸了個懶腰,大聲道:“壁兒、璽兒,今日可曾用功?都進書房來,為父要考考你們,誰若是答不上來,今晚就不許吃飯?!?p> 少年聞言自信的笑了,隨即昂首闊步向書房走去,至于半大男孩,則苦著臉哀求的看了自己的娘親一眼,之后才磨磨蹭蹭的走入書房,嘴里一邊走一邊嘀咕道:“早知道今日就好好聽先生講解了,今晚看來要餓肚子了?!?p> 翌日早朝,群臣站定,皇帝升座,照例議了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后,姚夔看看再無人出班稟奏,便撣了撣官服,高聲道:“陛下,臣有奏?!?p> 朱祁鎮(zhèn)生于宣德二年,雖然并未見過自己那位雄才大略的祖父永樂帝,卻是自小聽著朱棣的故事長大的,至于講故事的人,大多數(shù)時候便是王振。
有了王振的‘正確引導’,朱祁鎮(zhèn)自然對自己的祖父萬分崇拜,雖然他并沒有朱棣的閱歷與能力,也沒有朱棣的勤政,但是他某些后代幾十年不上朝那種情形在其身上是怎么也不可能出現(xiàn)的,所以就算群臣對于皇帝昏庸,因而被王振蒙蔽而心生憤懣,對于皇帝的勤奮還是比較認可的。
朱祁鎮(zhèn)看了姚夔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認識,便扭頭看向一旁侍立的王振。
王振會意,屈身上前低聲道:“此乃吏科給事中姚夔,為人素來清高。”
朱祁鎮(zhèn)面無表情的微微點了點頭,心中對于姚夔略有不喜,身為皇帝,他喜歡能為他分憂解難的臣子,而不是那些清高卻不做實事的人。
“姚卿所奏何事?具本而奏吧?!?p> 今日乃是常朝,為了在眾多臣子們眼中留下一個好印象,不至于因為看自己不順眼而三天兩頭的上奏疏罵自己,朱祁鎮(zhèn)并不吝嗇于將自己溫和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
“謝陛下?!币鐚⒆啾境衷谑种校舐暤溃骸俺冀章犅勔粯豆殴质?。一名翰林院庶吉士回鄉(xiāng)省親,卻莫名被錦衣衛(wèi)抓回京城,關進了詔獄中。臣不諱言,這名庶吉士名叫趙彥,今次會試時正是由臣將他的文章取中。其父惟一獨子,原本正在家中盡享天倫,卻不想禍從天降,心憂之下飛馳進京,隨后求到了臣的頭上。”
姚夔平視前方侃侃而談,并不能看到朱祁鎮(zhèn)的臉色,不過就算看到他也不在乎,因為他說的都是實情。
“臣不才,忝為吏科給事中,有拾遺補闕、監(jiān)察諸司、彈劾百官之責,聞聽此事后不敢隱瞞,今日特彈劾錦衣衛(wèi)指揮使馬順,其罔顧朝綱、肆意胡為、失職弄權,實有賴陛下之信重,還請陛下明察?!?p> 姚夔耿直卻并不是一根筋的性子,他知道東廠也有參與,且此事就是東廠挑起來的,但因為東廠乃是王振直管,為了避免激怒王振而將事情弄得更復雜,他只能避重就輕只提錦衣衛(wèi),畢竟相較于東廠來說,錦衣衛(wèi)更好揉捏一些。
果不其然,王振站在朱祁鎮(zhèn)身后側,聞言只挑了挑眉,隨即便繼續(xù)眼觀鼻鼻觀心,在他看來此事不論是事涉東廠還是錦衣衛(wèi),都只是小事罷了,那些御史、給事中為了求名,平日沒少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彈劾這個彈劾那個,雖說自己能很大程度上影響皇帝朱祁鎮(zhèn)的決策,但皇帝到底是皇帝,平日若是因為一些小事而多說話,久而久之就有可能因此令皇帝產生厭煩,王振深信好鋼應該用在刀刃上的道理。
朱祁鎮(zhèn)同樣挑了挑眉,得益于從小便開始學習儒學,他對于國朝的科舉還是很看重的,王振也曾經和他說過,想要將天下治理好,確實離不開這些讀書人,而讀書人讀書是為了什么?除了極個別的特例外,大多都是抱著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心思,所以對于朝中的這些文官們,身為皇帝的朱祁鎮(zhèn)在展露威嚴之余,應該表現(xiàn)出敬重、禮賢下士之類的態(tài)度,因為那些讀書人就吃這一套。
不過,此事事涉錦衣衛(wèi),其名義上只聽命于皇帝,有巡查緝捕之權,堪稱皇帝的耳目,在關系上自然要比六部內閣更與皇帝親近一些。
沉吟片刻后,朱祁鎮(zhèn)淡淡開口道:“錦衣衛(wèi)指揮使馬順可在?”
下方有值守的錦衣衛(wèi)官員答道:“回陛下,今日馬指揮使身有不適,故而由臣代其值守?!?p> 朱祁鎮(zhèn)看了回話的官員一眼,認得是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李薦,便道:“翰林院庶吉士趙彥之事,你可知曉?”
李薦在下方答道:“此事……臣略有耳聞,似乎是與坊間流傳的一部話本有關?!?p> “哦?”朱祁鎮(zhèn)平日接觸的都是些正經的經書典籍,對于民間流傳的話本小說卻是只聞其名,未曾真正讀過,此時倒是起了興趣:“卿可知事情緣由?”
李薦膚色微黃,身材中等偏瘦,外表看起來平平無奇,似乎是因為被皇帝點名問話而有些緊張,他悄悄抬袖擦了擦額頭,才干巴巴說道:“此話本名叫《白蛇傳》,相傳便是翰林院趙庶常之前所作,臣閑來無事時也曾看過……”
王振半瞇著的眼猛然睜開,心思電轉便將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個清楚,頓時明白此事與東廠的毛貴肯定有關系,雖說那毛貴與馬順都是為了自己才將這個庶吉士給抓到了詔獄里,但方法卻是太過直接了,而且做都做了,卻不知道讓知情的人閉嘴,結果鬧到了朝堂之上,如今自己與內閣正因為南方的戰(zhàn)事在角力,若是因此事而將東廠再牽扯進去,那對自己并不是好事,罷了,待下朝便讓人去給毛貴馬順傳話,讓他們尋個由頭去將那個庶吉士給放了。
李薦在下方干巴巴的繼續(xù)說道:“馬指揮使因此書牽扯到神鬼之說,且宣揚的乃是人與妖成親……認為有悖綱常,便請趙庶常前來問話,中間并無怠慢之舉,且原本便打算問完話后便將趙庶常放回,與姚給事中所說并不相符?!?p> 姚夔冷笑一聲,道:“李同知所言真假參半,姚某不敢茍同,且坊間類似的話本多不勝數(shù),為何只抓住趙庶常不放?”
“這……”李薦‘語塞’,像極了那些不善言辭又缺少膽氣的軍將。
畢竟是自己一伙的,王振不想看著李薦在朝堂上出丑,便對著下方工部侍郎王佑使了個眼色,王佑頓時會意,施施然出列打圓場道:“此事乃是馬指揮使經手,其中或許別有隱情,李同知不清楚其中緣由,老夫看來還是直接當面詢問馬指揮使為好?!?p> 王佑乃是工部侍郎,正三品的高官,姚夔只是區(qū)區(qū)從七品的吏科給事中,兩者地位相差懸殊,所以身為趙彥名義上老大的翰林院侍讀學士張益便站了出來。
翰林院頗為清貴,掌院翰林學士是正五品,其下的侍讀侍講學士為從五品,皇帝至太學聽講、郊禮慶成諸宴時,與翰林學士及侍讀侍講學士坐于四品京官之上。
如今的翰林學士乃是內閣學士曹鼐兼任,實際在翰林院中管事的則是侍讀學士張益,不出意外的話他在今年底或是明年初便會入閣,所以在地位上完全可以與工部侍郎王佑平起平坐。
張益乍一聽聞自己旗下的小弟莫名被關進了錦衣衛(wèi)詔獄,心中便開始積攢怒氣,此時王佑一開口,頓時將他的怒氣引爆。
“王侍郎不知是以何立場在說話?”諷刺了王佑一句之后,張益站在朝堂正中大聲道:“陛下,趙庶常乃是今科二甲進士十五名,為陛下欽點,可以說是真正的天子門生,其文風如何,陛下最是清楚,且其年不及弱冠,難免有些少年意氣,就算寫的話本中有些言論并不恰當,但并未觸及國朝根本,臣相信待其年歲稍大,必然會明白這些,故而請陛下下旨將其即刻釋放。錦衣衛(wèi)指揮使馬順玩忽職守,失職弄權,實有負陛下提拔之恩,請陛下下旨申飭?!?p> 王佑被張益諷刺了一句后不以為杵,他難得機會在王振面前表現(xiàn),此時張益話音剛落,他便急吼吼道:“張侍讀此言差矣,若是趙庶常此事不查清楚便將其釋放,那置國朝法度于何處?錦衣衛(wèi)有巡查緝捕之責,馬指揮使行事素來公正,老夫相信他會給趙庶常一個公道的處置?!?p> 內閣輔臣高谷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眉頭一皺,正要出班力挺侍讀學士張益,卻被同為內閣成員的苗衷拉住了。
苗衷眼睛瞄了一下王振的方向,高谷雖然依舊有些憤然,卻還是停止了自己的行動。
冷靜下來之后,高谷也想明白了,若是自己這個閣臣跳出去力挺張益,勢必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將王振也不得不牽扯進來,為了一個小小的翰林院庶吉士如此做確實有些不妥,最好的做法還是靜觀其變,待時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