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災(zāi)情和災(zāi)民的報道在樂州引發(fā)了巨大反響。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災(zāi)情,有許多人出來在城里賑濟災(zāi)民,還有些一向有“樂善好施”之名的富戶打算派人運糧送藥去災(zāi)區(qū)。
每個人都有同理心啊。
而身為“大瑞朝新聞第一人”的蕭靖在干嗎?答案很簡單:躲著。
雖然已在這里生活了一個多月,多少也積累了一些知識,可他仍然對這個國家心里沒底。唯一能確定的是,這里毫無疑問是個封建社會。
以前他特別無聊的時候曾經(jīng)瞎琢磨過:要是穿越的話,去哪個朝代比較好?
想來想去,答案都是宋朝。文風興盛、社會環(huán)境相對寬松、經(jīng)濟高度發(fā)展……也正因為這樣,才在朝廷刊發(fā)的邸報之外誕生了許多民間自發(fā)采寫印制的小報。
這些小報都可以說是報紙的前身。他們有印制作坊,有商業(yè)價值,甚至有自己在朝野上下的信息渠道。“內(nèi)探”、“省探”等“探官”會專門采寫或提供朝廷內(nèi)及各級官僚系統(tǒng)的消息給他們,供小報刊載。
最后,一些小報已經(jīng)牛逼到了“每遇批旨差除,朝殿未退已傳播”的地步。北宋末年,權(quán)臣蔡京都被小報罵過,可見這些新生的小“媒體”有多囂張了。
人人都有好奇心和求知欲,士大夫和販夫走卒都不例外;而小報的時效性強、渠道多,除了有關(guān)朝野的各類消息外,還摻進去不少花邊新聞、街頭坊間的風流韻事。
南宋曾經(jīng)嚴查過,宋孝宗也曾下詔:“今后有私撰小報,唱說事端,許人告首”;除了出報紙,私下看小報也不安全,被發(fā)現(xiàn)了可能都要流放五百里。但是,看的人還是很多,小報也是屢禁不絕。
一言以蔽之:宋代的小報很有市場!
而眼下這個大瑞是個啥情況,真不好說。要是哪天被差役抓走,再被扣上個“妖言惑眾”或者“誹訕朝廷”的罪名然后拉去咔嚓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蕭靖搔了搔頭。寫這么多份東西本來就特別辛苦,為了讓人看懂,他還把每一份都加注了句讀,那幾天真是比前一世上班還忙。
也算是善有善報吧!樂州人太耿直善良了,他剛才實在內(nèi)急就露頭走動了一下,結(jié)果馬上就有人擁上來給了些吃的和零錢,至少幾天內(nèi)他是吃穿不愁了。
蕭靖望著天空嘆了口氣。小遠啊,你到底在哪里?
他長吁短嘆的時候,樂州城里有另一個人在大發(fā)感慨。
“上次見你的時候,你才十歲。如今也是個大姑娘了?!睋犴毼⑿Φ闹糯笕诵牢康赝矍暗呐樱骸翱龋憧蓜e跟你爹說去,當初夏晗雪這名字還是我?guī)退麉⒃斶^的呢?!?p> 說著,杜知府又和夫人相視一笑:“雪兒知書達理,又出落得這般清麗優(yōu)雅,子安生得好女兒,羨煞旁人啊!老夫身在樂州,都常聽京里來人說起‘夏家雙璧,名冠京華’;今日一見,方知眾人之言不虛!”
在夏晗雪身旁垂手侍立的婢女雖然不能抬頭,卻與有榮焉地微微側(cè)頭看了看自家小姐。夏晗雪臉上微微一紅:怎么在京外也有人到處說這話呀?
“伯父說笑了。那些都是京里親朋的取笑之言,當不得真的?!彼龑χ韨?cè)輕咳了一聲,微笑道:“倒是家父平日時常提及伯父高才,雪兒對您仰慕已久呢?!?p> 幾個人又敘了一會家常,杜夫人就去準備家宴了。
杜知府忽然蹙眉問道:“外面也不太平。河東災(zāi)民無數(shù),聽聞有些地方已有民亂;你爹此時讓你出門,他倒也放心?!?p> 夏晗雪黯然道:“自小到大最寵雪兒的就是姑母了。上月她病勢沉重,托人捎信想見一面,我又怎能不去?待她病情好轉(zhuǎn),我就啟程回京了。不曾想返程時水道難行,只能改走陸路,這才耽擱了?!?p> “這次大旱遷延日久,實乃我大瑞之心腹巨患啊。”杜知府嘆道:“北邊連年用兵,戶部也拿不出什么錢糧了。朝廷特意嘉勉放糧救災(zāi)的地方士紳,也是萬般無奈之舉?!?p> 他用拳輕輕一錘椅子扶手,又道:“有人說,易子而食、人煙斷絕的慘劇在我大瑞的天下也出現(xiàn)了……雪兒,你這一路上想必見了不少,不妨說來聽下。”
夏晗雪點了點頭。她把看到的各種慘像娓娓道來,說著說著已淚盈于睫。杜知府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最后沉思著靠在了椅背上。
聽罷,他從旁邊案上拿過一張紙遞給夏晗雪:“看來,這上面所言屬實?!?p> 夏晗雪接過了紙張。只看了個開頭,她的眼里就閃過了一絲驚訝。這文字、這筆跡……不就是那位蕭公子所寫的嗎?
她的腦海里閃過了那個無力萎靡卻目光堅毅,明明就是個骯臟邋遢的災(zāi)民卻有幾分清高,在暈倒時還一直喊著“樂州”、“小遠”、“人牙子”的男人。
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他的心里裝著的應(yīng)該不止那個小遠,而是所有災(zāi)民吧?
“有人把這個貼在城里,弄得群情沸騰。近日,也確有大批生口牙人帶著災(zāi)民進了樂州府的轄地。一到災(zāi)年,這種事就特別多?!倍胖烈鞯溃骸耙来笕鹇煞ǎ汉唾u不問;略賣者,首惡流三千里,和誘者減一等,余人杖八十,徒二年。依你一路所見,這些人牙子帶來的人都是什么來路?”
和賣,就是雙方均知情的情況下約定好的交易,例如食不果腹的父母出于各種考慮把孩子賣給了人牙子;略賣即強行掠走人口,和誘即是用各種手段誘拐。
“嗯?啊。”正想得出神的夏晗雪定了定神才道:“災(zāi)民凄慘,主動賣兒賣女者肯定是有的。但在我看來,略賣、和誘的,怕是十居七八?!?p> 話音剛落,她的櫻唇又翕動了兩下,似乎還有話想說;不過,她很快就選擇了沉默。
“大災(zāi)之年,民不聊生。被人販到樂州繁華之地,倒也不失為一條沖出死地的活路?!倍胖畵u頭道:“不過,律法不容情,待我著人詳查便是。至于那些被賣的人……”
他站起身踱了兩步,緩緩地道:“愿意留下的災(zāi)民,不管和賣、略賣還是和誘的,只要身家清白,都找本地人家接納;愿意回去尋親的,給予盤纏干糧。和賣的人口,由官府出面贖回,允其自選去處;涉及略賣、和誘的人牙子,依律治罪。你看如何?”
夏晗雪淺淺一笑,嘴角彎起了一個好看的弧度:“此法甚是妥帖,如此諸人便各得其所了。只是雪兒并非官府中人,伯父不必與我相商。”
“看我,一說起事來就像是在辦公務(wù),倒叫你笑話了?!倍胖猿暗匦α诵τ盅鲱^思索著什么,看樣子他似乎也有點為難:“至于那滿城發(fā)放字紙之人……”
不管怎樣,蕭靖的折騰挑戰(zhàn)了封建社會的秩序,讓官府很頭疼。這樣的東西容易引出亂子不說,更容易讓人有樣學樣;可是,他所寫的是實話,現(xiàn)在的樂州城又是群情鼎沸的一鍋湯,若是把他抓起來判了,只怕也會大失民望。
杜知府是牧守一方的官員。這種可大可小的事,自然要多費些心思仔細思量。
“伯父無需多慮。”本不便多開口的夏晗雪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想是哪個粗通文墨的村漢所為。此文雖然歷數(shù)種種慘狀,但言辭平和、內(nèi)容切實,并無指摘官府之處;滿紙文字用情真摯,足見為民請命的一片赤子之心?!?p> 稍稍頓了一下,她又道:“有了這篇文章,樂州民眾都愿出錢出力,伯父處理災(zāi)民、救災(zāi)的諸般事宜,也會省力許多。若您出面主持大局,還能收獲人望、清名,應(yīng)該是件美事?!?p> 見杜知府緩緩點頭,夏晗雪鼓起勇氣道:“依雪兒之見,只要不再出現(xiàn)類似的文章,伯父置之不理即可。若還有,再行法辦也不遲?!?p> 杜知府斟酌許久,終于頷首道:“就依此辦理吧?!?p> 萌萌噠的夏姑娘又露出了一個笑容,這個笑臉可比剛才那個還要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