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的曠野,漫天的風(fēng)沙,零亂的碎石,孤獨的人影,銹跡斑斑的鐵劍。
細(xì)長有力的手指緊緊地握在劍柄上,骨節(jié)發(fā)白,青筋根根凸起。但手卻很定,很穩(wěn),沒有一點點的顫動。
在他的前面,后面,左面,右面,是一群饑餓兇殘的狼,狼眼中跳動著血腥、狂熱、興奮。
它們似乎也感覺到對手的不尋常,遲遲沒有發(fā)動。
草原上的狼,一向是最兇狠、最殘忍、最具危險性的。它們總是成群而出,它們在與大自然、猛獸的搏斗中練就了它們狡猾的本性,它們有耐心,它們能等待,但它們一旦撲上,則是絕無反顧、知死不回的。
在荒原上,最可怕的不是獅、豹,而是狼,成群的餓狼。它們流浪在草原,所有的生物一入它們的眼便會緊接著入他們的肚。它們無視生者,它們是草原的主宰,莽莽荒漠的唯一主宰。
面對著這死神的象征,唐振衣全身卻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他的雙眼發(fā)亮,亮得耀眼,漫天的風(fēng)沙迎面吹來,吹亂了他的頭發(fā),吹起了他的衣襟,吹得他束發(fā)的白帶長長揚起,甚至吹入了他的眼睛,但他的眼睛卻是一眨也不眨。
狼能等,他更能等,狼有耐心,他更比它們耐心十倍。
他的劍術(shù)本就是在耐心中練成的。
任何急躁的人,不能等的人都是練不好劍術(shù)的,這種人一輩子也別想爬到武學(xué)的巔峰。
毒熱的太陽從山頭升到了天心,石頭發(fā)燙,絲絲地冒著熱氣。人狼已經(jīng)對峙了一個時辰。這群狼竟似受到了什么妖異神魔的控制一般,竟然始終沉得住氣,始終沒有發(fā)起進(jìn)攻。
唐振衣依然保持了手捏劍柄的姿勢,他雙眼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的沙地,似乎已經(jīng)入定,又似乎他亙古以來便保持著這種姿勢。如果有一個人在旁邊觀看,他會發(fā)現(xiàn),唐振衣始終沒有動,一絲一毫的動都沒有,從面對狼群那一刻起,他就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只有不動,才能有所動。因為不動,他全身的力量才能高度集中,才能真正護(hù)住全身的空門,他也才能在一剎那間發(fā)出所有制敵死命的動作。
所以真正的高手,面對真正的強手時,他們都是不動的,他們都盡量保持全身的穩(wěn)定,內(nèi)外的平靜。
高原上無風(fēng)無樹,陽光毒惡,直直地照在唐振衣身上,滾熱的汗珠順著唐振衣的發(fā)際、眉梢、額角一顆顆滾了下來。一滴滴從頦下滴入腳下干熱滾燙的沙地,嗤地一聲響后,無影無蹤。
但唐振衣全身依然保持著平靜,他似乎感覺不到太陽的毒惡。但狼群卻忍不住了,開始隱隱的騷動。它們似想進(jìn)攻,又似想退走。
便在此時,唐振衣如野獸般靈敏的耳朵忽然聽到了一種聲音。
極輕極微的聲音。
從六年前,他的所有親人在一夜間死光后,他就開始奔浪江湖,所有的江湖人都在追殺他,他日夜奔命,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有了那種野獸般靈敏的感覺,在危險到來之前,他都可以先嗅到那種危險的氣息。正是這種奇異的感覺,才使得他屢屢于生死一發(fā)之際避開死亡之神。
他現(xiàn)在又有了這種感覺。感覺告訴他,來的人是一個危險的人,一個極強的對手。
他的毛孔在剎那間豎起,他再度繃緊了神經(jīng),他握住劍的手捏得更緊了。但從他的身形上你卻休想看出一絲一毫的變動。
那極輕極微的腳步聲一步步走了過來,緩緩走到了離唐振衣身后五尺的地方,然后站住了。
唐振衣依然不動。在這種時刻,他竟依然可以保持不動。
那人就這般站在他身后,沒有說話,也沒有再動。他的雙眼如火炬,緊緊地盯住唐振衣的全身。
站了許久許久,那人才大笑起來:“孤星神劍果然是孤星神劍,唐振衣果然是天下無雙的高手?!?p> 他一邊說著,一邊逕直穿過了唐振衣,走到他身前,然后站住,轉(zhuǎn)過身來。
然后唐振衣就看清了他的面貌。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五官,平平常常的衣衫,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年陶不大不小,神態(tài)也不卑不亢,他的雙眼慈和,眼波如陽光般燦爛、溫暖,他臉上掛著笑,笑容如花,可以融化陌生人對他一切的敵意、戒備。
世上又有幾人笑容之后藏著的是真誠?不是虛偽?又有幾人溫暖之后藏著的是關(guān)切?而不是算計、利用、落井下石?
唐振衣依然不言不語。
那人又大笑道:“世上如唐振衣強敵臨身而不急不躁、不驚不慌者,能有幾人?唐振衣,你沒有讓我們失望,你果然在我們的預(yù)料之中。”
“你是誰?”唐振衣冷冷地說。
三年的荒山苦練,六年的亡命奔波,唐振衣已學(xué)會了不該說的話,絕不多說一字,不該浪費的氣力、時間,絕不浪費半點。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你也不必?fù)?dān)心我。我不是來殺你的,我只是來試試你的,試試你夠不夠格做我主人的對手?!?p> “你主人是誰?”
“你也不用知道他是誰??傆幸蝗?,你會知道的。你能面對群狼而不急不躁,敵人臨身而不驚不慌,你可以任太陽毒曬一個時辰而不去擦一下汗,你果然沒有令我主人失望。那我回去,也可以交差了?!?p> 唐振衣依然問道:“你主人是誰?”這五個字他依然說得不緊不慢,語氣平靜,就象是一個主人詢問一個登門拜訪的客人的奴仆一般。
但是,突然之間,那人感到心頭一陣發(fā)寒,在這炎熱的酷暑,在這毒惡的太陽下,他竟然感到全身涼颼颼的。他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
他努力保持鎮(zhèn)定,道:“你殺了我也沒有用的。而且,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說完他強自轉(zhuǎn)過身去,面對狼群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式。狼群低吼一聲,不甘心地而又迅速地退去,消失在天邊。那人也夾雜在狼群中遠(yuǎn)去。
唐振衣依然呆呆凝立。
那人雖然膽子較小,仍然不失理智。他沒有猜錯,唐振衣是不會殺他的,因為正如他所說,殺了他也沒有用的。
唐振衣呆呆站了許久,又向前行去。
依然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如踏著一種亙古的節(jié)奏。
……………………………………
程冥冥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里,就如坐在另一個世界中。
每當(dāng)暮色來臨,程冥冥便會將滿意客店的門關(guān)起,然后在黑暗中坐那么一會兒,才去休息。
每天在這個時候,她就會顯得異常的平靜,平靜得如一尊玉像,也不知是在緬懷往事的辛酸?還是在自悼青春的流逝?
今天,她又這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中。
沒有蠟燭,沒有油燈,甚至連窗外的月色都已被摒絕。
四周一片黑漆漆。
忽然間,靜悄悄、黑漆漆的世界中傳來“剝剝剝”三聲不緊不慢而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接著又響了三下。
程冥冥沒有動,她似乎根本就未曾聽到,她依然保持深思的姿勢。
在這個時候,她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也不歡迎任何人來打擾。
只是,世間的事并不盡是如意的。
——普天之下,又有幾個是真能按自己意愿行事的呢?
——在你決定要做某件事的時候,也許可能異常順利,但也許可能困難重重,瞧不見的暗箭、陷害從四面八方飛來,逼得你不得不“回頭是岸”。
敲門聲依然響著。
剝、剝、剝,不輕不重,不快不慢,敲得很有藝術(shù)。
這是不容主人拒絕的敲門聲。
程冥冥眉頭皺了皺。
這人居然一點也不識趣,看來不給他點教訓(xùn)他是不會死心的。
程冥冥終于緩緩站了起來,一寸一寸地自黑暗中站了起來。
但就在這時,她全身忽然如中了定身法一般僵住了。她雖然做了三年女掌柜,但仍然有著靈貓般靈敏的感覺,貓頭鷹般銳利的目光,野豹般敏捷的反應(yīng)。
在這一剎那,她只覺得全身熱血往上沖,這一站起身來,周身的血液就忽然一下全空了,再也邁不動半步。
她的呼吸也幾乎停頓。
因為在這剎那間,她看見了劍光,極薄極細(xì)的劍,從門縫中穿了進(jìn)來,去撥向門栓。
這六年來,她什么樣的對手都見過,什么樣的人物都會過。她從不覺得害怕,從未退縮過,在她眼里,世上的人極大多數(shù)都是一種人。
她不用怕的人!
但是她卻討厭一種人:使劍的人!說“討厭”勿寧說是“恐懼”。她恐懼見到佩劍的人,更恐懼與使劍的人動手。
因為她的情,她的愛,她的幸福與生命本都是隨著一個使劍的人而存在的,六年前隨著這使劍之人離她而去后,她所有的幸福也被她帶走了。
從此后,她不但對使劍的人憎惡、討厭,更有著不可言喻的恐懼。
看到每個佩劍的人,都會令她想起唐振衣,她都會有著錐心的刺痛感。
望著這柄細(xì)薄的劍,她的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她又想起了唐振衣。
她知道唐振衣一定會來的,來找她報仇,來了結(jié)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恩怨怨的。
但這次來的是唐振衣嗎?
她記得唐振衣使用的劍也很薄,很細(xì),很鋒利,在無星無月的暗夜中也能看得到顫動的冷光。
那念茲在茲、無時或忘的“孤星神劍”??!
………………………………
唐振衣在荒野里走著,落日的余輝投在他身上,將他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
他一步步踏著自己的影子前進(jìn)。
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就是影子,它隨主人同進(jìn)同退,抵死不退,它永遠(yuǎn)不會背叛主人,自從主人生下來那一日起,它就一步不離地跟著主人,直到死亡。
唐振衣一向?qū)τ白佑兄钌詈竦母星椤?p> 當(dāng)他所有有朋友、親人,甚至仇人都離他而去時,只有他的影子跟著他,在月下與他同酌、山林間與他相伴。
他不但尊敬影子,甚至幾乎已崇拜于它。
他不信世間有比影子更能信任的朋友。
但是,一個人若到了崇拜自己影子時,他又是多么的孤獨!他又有著多大的寂寞!
唐振衣忽然定住。
他感到一種沉重的壓力,來自背后的壓力。
在這剎那間,他后背要害已受制于人。他已全然落在下風(fēng)。
唐振衣不敢動,一動也不敢動,霎霎眼皮、翹翹腳趾頭都可能給他帶來致命的打擊。
這是一個真正的高手,他從未遇到過的高手。他不明白這人為何要對付他。
但是他不去想,想了也沒有用的,他現(xiàn)在要干的事就是轉(zhuǎn)過身來,脫出困厄。
江湖中本就多的是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的仇恨,莫名其妙的兇殺,莫名其妙的朋友,莫名其妙的情愛。
江湖,本來就是莫名其妙、深不可測的,它的四射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唐振衣相信,只要自己一轉(zhuǎn)過身來,就可以完全操持主動,他的無情的利劍就會如靈蛇一般準(zhǔn)確地刺進(jìn)對方的咽喉。
他一劍出手,向不空回。
自今為止,還從未有任何人擋得住他的出手一劍。
他相信背后這人也不能。
但現(xiàn)在,他偏偏就轉(zhuǎn)不過身來。他除了保持平靜,一動不動外,毫無解困的辦法。
他根本就似一只羊,一只待宰的羔羊。
聽不到腳步聲,但唐振衣已感覺到來人正一尺尺地靠近,無聲無息地靠近。
唐振衣冷汗一滴滴自額頭上滴下。
這人竟然全無破綻,他不留給唐振衣一絲一毫可以利用的空隙。
唐振衣只能感覺到一股殺氣,凌厲的殺氣!
這殺氣無所不在,唐振衣全身已處在一種低位下,已全在這殺氣的籠罩下。
真正的高手,本就不必面對面才能分出勝負(fù)的,他們的氣勢、動作、言語、智慧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任何一方稍露出一點破綻都可能導(dǎo)致全盤皆輸。
但是,是人,又怎能無錯?
所以,這世間真正的絕頂高手是極少極少的。
困為絕大多數(shù)人,他們都不能將語言、智慧、動作、氣勢有機地結(jié)成一體,所以他們只要有任何一方稍缺,就注定他們一輩子都別想達(dá)到武學(xué)巔峰。
唐振衣自然是將這四點結(jié)合得很好的人。
但是,他背后這人顯然也是將這四點結(jié)合得很好的絕頂高手。
他很會利用一切對己有利的時機。
首先,他從背后而來,背后是一個坡,他站得位置就比唐振衣高,雖然高不了多少,但在絕頂高手之間,這一點點的優(yōu)勢就可能取勝。
再者,他氣勢凌厲,他來就給對手造成一種壓迫感,他充滿自信,讓對手覺得他是戰(zhàn)無不勝的,他已掌握了生殺的大權(quán)。
只要對方有一點點、一點點的軟弱,認(rèn)為他是戰(zhàn)無不勝的,那這場比武,他實際就已勝了。
唐振衣從未遇過這般的高手,他汗滴如雨,似乎已經(jīng)要支持不住了。
但是,來人始終沒有出手。他已停止了繼續(xù)前進(jìn)。
又過了許久,那人依然沒有出手的意思。
他為什么一直不出手呢?
唐振衣忽然笑了,道:“閣下果然是絕頂高手?!彼f這句話時,姿勢沒有變,沒有回頭?!?p> 那人默然半晌,忽然也笑了,道:“孤星神劍不愧為孤星神劍。”
唐振衣忽然覺得全身的壓力消失,他于是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看清了面前的這個人。
寬袍緩帶,面如冠玉,面帶笑容,慈祥得就像是個抱著外孫的公公。
唐振衣道:“閣下為何不出手?”
寬袍客道:“我若出手,你還會稱我為絕頂高手嗎?”
唐振衣道:“不錯,你不出手,才是絕頂高手,你若出手,現(xiàn)在就已躺在地上了。”
寬袍客嘆了口氣,道:“但你為何也不出手呢?”
唐振衣道:“我若出手,也就不配稱孤星神劍,這世上也不會再有孤星神劍了。”
寬袍客笑道:“不錯,不錯,你我都配得上絕頂高手,也正是絕好的對手?!?p> ——兩人的武學(xué)都已到了巔峰。兩人練的也都是以靜制動的功夫,所以任何一人先動,必會露出破綻,隨之就會立即招來敵人致命的一擊。所以兩人都不動,都等對方忍耐不住先動。
但偏偏兩人定力極佳,都絕不為對方假象所惑,所以兩人都很佩服對方的定力。
唐振衣目中閃光,道:“對手?”
“不錯,對手!你這樣的對手找遍天下我只怕也難另找到一個了?!?p> 唐振衣道:“請教閣下尊稱?”
“司馬一塵?!?p> 唐振衣目光收縮:“落花村的司馬一塵?”
“是。”
唐振衣不但目光收縮,而且露出異樣的奇特的光芒。
滿意客店也是在落花村,他此行要找的人就是滿意客店的女掌柜。
唐振衣光芒一閃即逝,目光如冷電,直盯著司馬一塵雙目:“你來找我做什么?”
“勸你?!?p> “勸我?”
“不錯。勸你就此回頭,不要到落花村去,永遠(yuǎn)也莫到落花村去?!?p> “為什么?”
“因為你一去就必然要后悔的,一輩子都會后悔的?!?p> “如果我堅持要去呢?”
司馬一塵嘆了一口氣,道:“那你將會生不如死,痛苦終生?!?p> 唐振衣道:“你想阻攔我?”
司馬一塵搖了搖頭,道:“我只是來勸你的,你如果不聽,我也沒辦法。而且我知道,孤星神劍一旦決定什么事,任何人也改變不了的?!?p> “你知道最好?!?p> “那我只有走了?!彼抉R一塵道,“但愿唯一能做我對手的人不要因此消沉下去?!?p> 他一邊說一邊嘆息,一邊嘆息一邊離開。
待他走得看不見了,唐振衣才轉(zhuǎn)過身來,目中才噴射出如燃燒著的火焰來。
縱然明知會痛苦一輩子,他也會去的——為了死去的爹娘、兄妹與妻女。
……………………………………
夜色濃重。
風(fēng)凄切。
唐振衣來到了滿意客店的門口。
他靜靜地佇立,似已與夜色融為一體。
過了許久,他才伸手去敲門,剝剝剝?nèi)?,緊接著又是三聲。
半夜里敲門,無論如何,也是惹人嫌的。所以他盡量敲得不輕不重,不快不慢。
他從不愿失禮,縱使是面對他將要殺死的人。
但是他敲了一遍又一遍,屋內(nèi)始終闃無聲息。
他終于忍不住了,伸手去推門。
但想了想,他又放下手,弄壞別人的門栓畢竟是不禮貌的,他從背后拔出那柄細(xì)細(xì)長長的劍,沿門縫穿進(jìn)去,輕輕撥開了門栓。然后輕輕推開門,身形一閃,滑了進(jìn)去,滑進(jìn)了黑暗中。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