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無期至兗關(guān)這日正好是立冬,也就是羌人揚言等待攻城的日子,數(shù)千精兵臨城下,形勢十分緊張。
兗關(guān)地處偏北,地勢不尤其高,但是四面夾山,風(fēng)從各個山坳往頂上回上幾個回旋,陰冷又干燥,吹的人和畜都受不了。此情,大有陰風(fēng)肆虐橫掃陽關(guān)的凄楚和悲壯,只欠一頂夕陽殘紅。而顏無期是如何在數(shù)千羌敵臨城的境況下神不知鬼不覺至城中的,無人知曉。
“師父——”
宋城沒有料到他會在此時來這。這些年,他游縱山川,閑云野鶴慣了,上回送信回去,不過是博上一博,并不確定他在赤霞荘。另,鐺兒送信,至今都沒有回來,這幾日,她坐立寢室難安。
宋城著實有些意外。他們已六七年沒見。
“都這么大的人了,親也成了,又身負(fù)誥命,一點不莊重,讓人看見,成何體統(tǒng)?!彼纬抢滓聦捫?,有些驚喜,有些怯,這與她平日的端莊持重,確是大相徑庭。
大約因著嫁人了,總是顧及男女大妨,再高興,也沒有很出格。顏無期搖搖頭,嘴上雖斥責(zé)她,卻是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柔柔拍拍她的腦袋,眼里全是笑。
“鐺兒沒跟你一起嗎,師父?”他身后什么人都沒有,宋城斂了喜色,別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丫頭在城郊十里外的地方歇著,我?guī)Р粍铀齻儯屍湓匦?,為師先進(jìn)關(guān)探情況。”
她們?鐺兒把誰帶來了?
宋城待問,顏無期有東西交給他,一叮囑,便忘記了這茬。
那是一只鳳搖釵,絲帕裹著。
這不是焚陽公主當(dāng)年贈送給師父的嗎。她推回去,沒接。這對他多重要,別人不曉得,自己卻是曉得。絲帕有些舊,顯然是時常拿出來看。如今,他將這么貴重意義重大的東西交給自己,宋城心境沉重。
是了,是她沒有周全到,當(dāng)初讓鐺兒跑赤霞荘,是她救人心切,沒有顧全他的感受,宋城心里頗有些自責(zé)。
見她不接,顏無期笑言,“怎么,我?guī)湍憔湍軒偷?,如今,換你來,便舍不得一兩分的氣力幫我一幫?”
“這個東西不是對你很重要么”如今他只剩下這個了,若是連唯一的釵都沒了,他會不會再沒有牽掛,會不會更寂寞。宋城十分心疼。
師父,師父……
王昭云對她很重要,師父他又何曾忘記過那個女子,一日一夜都不曾忘懷過,豈不是比她更苦?絕望總是這世上最傷人的利器啊,不是嗎。
見她盯著那只釵無動于衷,顏無期收了笑,親自交到她手中。宋城捧著東西,抬眼看人,眼睛紅紅的。顏無期已經(jīng)收了笑。他站立在風(fēng)中,風(fēng)吹得他的青絲亂揚,白衣飛飛。
宋城頃刻明了,名山大川,深山古剎,并沒有將他的寂寞和苦楚洗去分毫。
“她在我心里。心若念著一個人,萬物皆是她的模樣,又何須執(zhí)著于外物。況她早已植在我的骨血魂魄中,我睜眼看到的,都是她展眉的樣子。身外之物,有與沒有,沒甚區(qū)別?!?p> 修行問道這么多年,踏遍南國的山川古剎,其實都是枉然,何必遠(yuǎn)求,又何須遠(yuǎn)求!心若執(zhí)著,路行萬里,不過徒勞。既離舍不掉,又何妨記住,這是他的執(zhí)著,他一個人的罪過。
宋城心底悲意更甚。
他不過三十又三的年華,一身道袍,滿袖塵傷。道骨仙風(fēng),都是星辰寂寥。
“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往后若是后悔,絕無退路?!彼@一生,唯有兩樁俗事和人放不下,走過的路,不愿她再走,這路有多痛苦,他最知道。問道修心,斷塵斷塵,這么多年,又何曾明心見性干凈徹底過,不過都是俗人罷了。
交代了該交代的,顏無期輕柔怕拍她的腦袋,囑咐她道,“你好生照顧自己。為師這些年要外出一趟,短時間回不來,你不用掛念。”
“師父你要去哪里?”宋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這許多年,非是她不孝順未曾去看望他,而是尋不到他的蹤跡。今剛一見面,交代完幾句話便又要走,再見不知何時,遙遙無期。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一去,永別,也未可知。
“閑云野鶴,倒也自在?!彼ρ?,有些執(zhí)著。宋城留不住他,瞧著他一身白衣道袍在風(fēng)中獵獵飛揚,人越走越遠(yuǎn),直至背影消失在街巷風(fēng)口。酒家的旗招懸在門頭,隨風(fēng)舞動,宋城的心一下一下沉下去,心頭像是壓了很大的石塊。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他們都是有罪的人。
宋城提著食盒去看望王昭云的時候并未有受到阻攔,很順利就進(jìn)去了。之前誰都進(jìn)入不得,除了陳繼,宋城成了第一個成功探望王昭云的。
守衛(wèi)的人對她很恭敬,將她領(lǐng)至獄中后,還親自開了獄門,沒有催促。
王昭云站在石窗旁邊,光線將他的面照的清楚,見他面容干凈,她放心了許多,這些天來的擔(dān)憂,都散了。牢獄有些暗,宋城站在暗處。
“你怎么來了?”看見來人,王昭云略微訝異,而后收了驚詫之色,一貫對她視而不見。
“我來看你,”她本來想說,我們是夫妻,來看你是應(yīng)該的。
然話未完,瞧見他略略不悅的神色,遂改了口。他顯然是不歡喜,但凡有自知之明不是眼瞎,都該曉得王昭云不悅她。問出這話,她也覺得沒趣至極。黑暗里自嘲一笑,略凄苦,他看不見,也懶得看。
“顧之,過些時日,興許……我便能救你,你信我?!北闶怯幸稽c希望,她也是要救他的,舍命也當(dāng)如此。
“宋城,我記得我曾說過,讓你不要喊我的字,聽在我耳中不歡喜?!?p> 身后響起冷冷的聲音,宋城擺飯食盤子的手頓了許久,輕輕答道:“嗯”
王昭云未動一口食物。問了一些外面的情況。
這輩羌族首領(lǐng)野心頗大,反復(fù)無常,光靠議和已經(jīng)不能解決問題。
宋城沒有在牢房里面待許久,過一會兒便起身。王昭云突然叫住她。
另一邊
陳繼望著桌子上的東西,目不轉(zhuǎn)睛。喬渚從外面回來,輕輕咳了咳。
“王爺,打探清楚了,羌族的蒼仆將軍親自征戰(zhàn)打頭陣?!?p> “營中的人呢,還是沒有人肯迎戰(zhàn)是嗎?”
喬渚有些許遲疑。
陳繼皺眉:“問你話呢,吞吞吐吐,跟誰習(xí)來這種脾性!”
喬渚立即回道:“王爺息怒,”
“一個半時辰前,聞副校人已經(jīng)往城門駐守,江憐副使一個時辰前在校場集了十五個營的騎兵,步兵兩千,弓箭手若干,已經(jīng)布防于城樓,另有副將五人隨戰(zhàn),”
這個消息讓陳繼意外,聞尚節(jié)這個老骨頭,說一套做一套,一副早有預(yù)備的樣子。
陳繼又問:“誰是擔(dān)此戰(zhàn)主將?”
喬渚略頓了一下,抬頭看了他,復(fù)又底下首,言:“沒有主將?!?p> 陳繼沒有說話。好個江憐,這是在逼他就范。王昭云的好狗!
“王爺,是不是要先……”陳繼一個眼神殺過來,喬渚識趣的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連你也要逼我?”
“王爺明鑒,屬下唯王爺是忠,萬死不辭,絕不敢做對不起王爺?shù)氖?,否則不得好死!”喬渚單膝跪在地上,神色肅然。
“起來!”陳繼微微厲了聲音。
“是”
喬渚起身,等其決定,刀山火海,誓要幫他達(dá)成。
陳繼拿起信來,若有所思。信已看了好幾回。這信來的太是時候,能救人性命,在陳繼這兒,比圣旨還管用。只是,他如何能高興,因為,這信中點名要他手下留情的人是王昭云,如何甘心!
放下書信,復(fù)又將案幾上的鳳搖釵拿起來,漆黑的眸深不見底,如一池太液水,深而平靜,簡直靜的異常。
將兩件物什反復(fù)看又反復(fù)放下,似做著什么計較,喬渚未見他這般舉棋不定過。事關(guān)王昭云,事事都亂了方寸,再沒有這樣不合常理。
陳繼再次將手中的書信展開,凝著,一雙黑眸一沉再沉,里面盈滿了陰謀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