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雪后初晴,李巖已在問道坡后山崖山站了半個時辰槍樁,打坐運轉“負天絕云”內力十二轉,直覺四肢百骸充滿勁力,拔出劍來又使了一路“決浮云”,只覺得神完氣足,絲毫無有疲累之感。
此時他入于九音門下已有兩年,兩年之中他又習練了于九音親傳的“決浮云”,得了于九音指點,“負天絕云”內力也是一日千里,又記得楊嵐所傳“槍樁”之法,閑暇之余也拿出來習練,用于感悟楊嵐所言借力御物之法。后來于九音見了,便順道傳了他一些當前與楊燁相交時得來的槍術要訣,其中包括“風”、“林”、“火”、“山”、“陰”、“雷霆”總計六路槍法,雖說天下武功盡數相通,于這六路槍法于九音也僅得其形而已,但用來教授李巖足夠了,只說日后若是有緣,便自己向“破軍槍法”的傳人請教吧。李巖自上山以來,見過高手無數,但同齡中人,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也僅楊嵐一人而已,這兩年來,他始終以楊嵐為假想之敵。他本就是意志堅定之人,敵愈強而己愈強,楊嵐這個“敵人”的強大,也促使得自己的武功突飛猛進,兩年來他與司空飛天、岳廉等人再行切磋,已是勝多負少之局。
李巖劍法練完,剛收勢,便聽得背后金刃破風之聲,顯是張大通又來偷襲。當下頭也不回劍轉“八千春秋”,劍尖化為千百繁星,劍身卻似不動,“動”于“靜”之間,時間便似停止一般,正是“八千春秋”的奧義所在,李巖仔細感悟楊嵐所傳之法,于此招領悟得更深了一層。張大通第一次對上此招自是手忙腳亂,此刻卻已不知見識過多少次,自是識得厲害,當下后退一步,抱元守一,使了一招“金風聽蟬”。他此刻“叢云刀法”已至大成,“燎原真氣”也練得很是扎實,再也不是兩年前人見人欺的山下農戶之子。
李巖見他不肯對攻,趁勢轉過身來,卻見正是張大通持刀而立,岳廉卻站在一旁觀戰(zhàn)。他劍化“吸風飲露”,“負天絕云”的內力也運于劍上,長劍運轉之際,直發(fā)出“嗤嗤”的破空之聲。刀劍相交,張大通只感受道對方劍上一股強大的牽引之力,他知道李巖內力高深,劍法精強,卻也不懼,長刀回首,轉而揮出,氣勢磅礴,夭矯若龍,正是一招“飛龍在天”。風從虎,云從龍,云中所藏之龍才是“叢云刀法”的真意。李巖哈哈一笑,長劍化為“乘云御龍”,若乘云氣,若御飛龍。刀為一式,劍卻千百式,刀劍相交,起始長刀勢如破竹,然則李巖長劍一劍又一劍擊于刀上,長刀每進得一步,力道便被卸去一分,到得后來,便如泥足深陷。實則千百次刀劍相交,只是由于時間太過短暫,便只有“當”得一聲長鳴。若是兩年前李巖掌握此等劍法,又豈能被連海山斬斷兵刃,實乃以弱克強的不二劍招。
張大通眼見長刀被制,卻也不慌,身形不退反進,左手在刀背一搭,先以內力維持刀勢,之后左拳呼地擊向李巖胸口,李巖左掌從左臂之下穿過,一掌擊于對手拳上,便覺得一股灼如烈火的內力奔涌而來,他心知是張大通的“燎原真氣”,卻也不懼,便以“負天絕云”相對。
“燎原真氣”講究一點星火成燎原之勢,起始不強,一旦相持便如烈火燎原一般難當,而李巖的“負天絕云”向以磅礴浩瀚著稱,兩者內力相交,竟是一時難分勝負。若是生死之敵,自是全力以赴,直至分出勝負生死,二人卻是極為默契,雙方各撤內力,收起兵器。
李巖道:“青山,近來你刀法又有進境啊,那招“金風聽蟬”你以前只能使出守勢,卻不會有反擊之勢,這一次好多了;還有后面的“飛龍在天”,力道是足,一往無前氣勢卻仍是差了點?!?p> 岳廉道:“廢話少說,今天讓師兄好好給你見識一下真正的劍法是怎樣的!”話未說完便舉劍刺了過來。他師從孫九州,岳九臨、余九霄也傳過他不少武功,內功修的是掌門一系的“紫氣東來”,劍法卻都是“決浮云”。其實凌云眾位長老武功都不弱,所學武功也都是一脈相承,只是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感悟。若說于九音的武功若天馬行空,無跡可尋,孫九州一脈便似疾風迅雷一般。
岳廉使出來的卻是一路快劍,一年來他曾三度敗于李巖劍下,這一路快劍卻是從孫九州那里磨出來的,劍法架勢都是“決浮云”,只是使得奇快無比,一招一式之間幾無轉換痕跡,甚至有些招式未使完已經轉為下一招。李巖未見過“決浮云”還可以這般使出,開始便落了個手忙腳亂,后來漸漸尋得脈絡,便與岳廉斗了個旗鼓相當。
兩人對“決浮云”招式都熟極而流,只是各有師傳,各有領悟。于九音本就武功見識俱臻化境,又能專一授徒;李巖假想之敵武功之強又遠超同輩,因此習練武功之艱苦遠非他人所能理解。這次對決不到百招,李巖已占盡上風。忽地輕嘯一聲,李巖還劍于鞘,拔出插于地上長槍,招做“侵略如火”一路,向岳廉攻來。
岳廉見對手長槍如龍,隨手舞來,槍鋒所指,盡是自身破綻所在,更是心灰意冷,只道:“罷了罷了,看來我永世也不是你的對手了?!崩顜r收槍而立,卻道:“要說劍法我是有點心得的,槍法的話我只是個花架式,兩年前我可是見過真正的使槍高手,她槍未出,我便覺得全身上下未有安全之處?!痹懒臼菫⒚撝耍参聪胨麕缀跷丛逻^山,又如何結識的這般使槍高手,只道:“有機會的話,一定要介紹我認識下前輩高人。”李巖笑而不語,心中卻又一次涌現出那個紅衣舞槍的身影,兩年未見,也不知道她如今進境如何,是否已經誅盡仇寇,得償所愿。
接下來數日,李巖習槍練劍,打坐練氣,忽而去找周青冥、司空等人切磋技藝,倒也過得自在。這一日他與周青冥斗劍,到三百余招也未分出勝負,周邊一眾師兄弟咋舌不已,忽聽得凌云殿前的“無量”大鐘響起五響,眾弟子都知道這是掌門人召集眾長老議事的信號,當下所有弟子整飭兵器裝備,于大殿前待命。眼見得各位長老不到午時進殿,到得戌時方出,之后掌門令傳了出來,令眾弟子各歸本院,聽座師號令。
李巖、張大通回到“任俠居”,便得于九音召喚。到得室內,見于九音面顯憂容。于九音招呼二人坐下,沉默片刻,想是思索該怎么說起,方道:“朝廷馬上要召集兵馬,攻打東海流光城了?!崩顜r“啊”的一聲,之前來過的李湛、楊嵐便是流光城之人,張大通卻不明所以。于九音又道:“朝廷稱流光城為前朝余孽,近來見其有復蘇之勢,擬以大軍攻打。朝中有人說道,流光城彈丸之地,又孤懸海外,非大軍用武之處,可召集江湖俠士為前鋒。若成,為朝廷除一心腹大患;若不成,讓流光城與中原武林結下仇怨,只會讓其自陷死地,失了外援,到時只需派一旅偏師,便可威懾流光?!边@便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了。顯是凌云派也接到了朝廷的召集令,掌門召集眾位長老議事,別是為了此事。
于九音接著道:“十幾年前我受楊燁所托,護送一眾孤兒寡母遠赴流光,實是不忍見這些老弱之人受到欺凌,也曾與朝廷派出的高手、兵馬針鋒相對,算是與流光有了幾分香火之情。之后朝廷再無動作,想是覺得流光孤懸海外,不足為懼。但我想李湛雄才大略,這些年來必有異動,因此引起了朝廷了重視,于是朝廷要征集豪杰,剿滅流光。其實說來,前朝雖然不好,當前這個朝廷,又哪里是中原的朝廷了,不過是北方燕國的傀儡而已。北燕年年要求加重賦稅,除了強大自身,又何嘗不是為了削弱中原。掌門師兄考慮及此,便欲婉言回拒朝廷征召,但有幾位長老卻頗為不滿,他們認為當前楚王朝立國已近二十年,無論如何也算得正統(tǒng),凌云既是中原武林一脈,便應響應征召。于是便爭執(zhí)了起來。這些年來,不少人一直對掌門師兄任憑弟子出師,不接受朝廷封賞頗有微詞,因此表決之時,竟有多數站于師兄對立一面。最終師兄力排眾議,取了個折衷的法子:任由各座師自行決定并選人下山,但只能以個人名義參與,不得妄稱凌云一派的名號。這才平息了下來。”
李巖道:“師父,那么我們怎么辦?”
于九音道:“明日里你和大通也下山去吧。若是流光城破,無辜之人你能幫得幾人便幫幾人,其余的不用安排你怎么做,只需記得“俠義”二字便是?!彼娎顜r沉默不語,顯是自己的話語為難住了這個還未及冠的少年,只得又道:“路終究要自己去走,師父能顧得你一時,又怎能顧得你一世。這個江湖波詭云譎,師父又能傳你什么受用一生的經驗,只能靠自己去體悟了。但凡有所選擇,必有舍棄,要看什么可以舍棄,什么不可舍棄。我且問你,你若遇見有人作惡,你力能勝之,是否便出面阻止他?”
李巖道:“是?!?p> 于九音問道:“若作惡之人是連無心怎么辦?你武功不如他,那么便任由他作惡不成,但若你強自出頭,又有性命之憂?!?p> 李巖沉思片刻道:“不能力敵,便當智取。若是拼盡全力亦不能阻止,那便將這筆賬記下,待得有機會,弟子便像討債一樣討還便是?!?p> 于九音道:“不錯,你也懂得“妥協(xié)”二字,但是須要記得,其行或可妥協(xié),其道不可妥協(xié)。凡事積少成多,集腋成裘。為一時之便,其行稍作妥協(xié)亦可,然則妥協(xié)之行愈多,其道便偏離愈遠,這天下又有幾人能不泯初心。切記切記!”李巖道:“弟子謹記在心?!庇诰乓舻溃骸拔也粨那嗌?,他心中認定之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你卻不一樣,你所思所慮最多。思慮越多,便越易迷失。好在你意志堅定,心胸寬廣,想必能堅持自己的俠義之道?!?p> 想了想,又道:“此番下山,江湖中比武可不比同門切磋,動輒有性命之憂,為人切不可太過唐突魯莽。需記得,再好的武功,都是在江湖上練出來的,而不是躲在山洞里練出來的。該傳授你們的都傳授你們了,今后就靠你們自己了?!闭f完,從身后匣中取出一刀一劍,正式“定?!迸c“吞吳”。于九音輕撫刀劍,道:““定?!笔俏业呐鍎Γ袢掌鸨銈鹘o青崖,你要善待此劍?!崩顜r跪下磕頭,只道不敢。于九音卻道:“如今“定?!痹谖沂种兄慌虏攀锹駴]威名,你拿去,闖出好大的名頭,便是對得起為師。”李巖聽了,這才接劍。于九音手持“吞吳”,眼瞅著張大通道:“此為宇內名刀,本屬連無心,前次他與我比武,被我擊落兵器,他也無顏收回。若此刀賜予你,以連無心的輩分,自是恥于硬奪,但是“無礙堡”一眾弟子卻不會有所顧忌,你若是接了,必然麻煩不斷。青山,你可敢接么?”張大通昂然道:“我為師父弟子,連無心有師父對付,連無心的徒子徒孫自然由我和青崖對付,又有何不敢!”于九音連說了三聲“好”,這才將“吞吳”賜了給他,只是叮囑他務必小心,另外不用擔心師門為難,江湖中若有機會多隨人體悟精進刀法。
第二日于九音送二人下山,最后叮囑對李、張二人:“山高水長,路上小心,若有危難,保命要緊?!眱扇嗽俅喂虬萦诰乓?,于九音卻頭也不回的去了。此次一別,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見,也不由悵然。然而兩人畢竟是少年心性,到得山陽的玉泉州城,立刻便被山上從未見過的物事吸引住目光。
李巖基本未曾下過山,張大通也僅限于往來鎮(zhèn)上,哪里進過州城,看到任何未曾聞見的東西都目眩神迷。好在岳廉與二人交好,經常會與二人說起山下城鎮(zhèn)的情形,因此倒也不至于無所適從。
玉泉城只是一座小城,但地處要沖,為東西必經之路,城外并未出現于九音向他們描述的商隊東來西往絡繹不絕的情況,想是十余年之間已經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但待得二人入城時便明白為何如此了。
二人到了城門,正欲進入,門口兵丁便攔住去路。李巖和張大通將刀劍藏于行囊之中,便顯得包裹碩大,除了未攜帶馬匹,便與商人無異,只道對方要收商稅,忙拱手道:“我兄弟二人并非行商,實是要入城拜訪家中一位長輩,還望行個方便?!笔匦l(wèi)兵丁瞥了二人一眼,本就沒以為兩個年輕人是行商,當下也不廢話,隨手向城門告示一指。二人一看,不由怒火中燒。原來告示上寫著:“告玉泉往來行人書:近日玉泉盜賊橫行,殘害百姓,今欲加強城內守備,往來行人需課‘保安稅’,十文一人,敢有違命者以盜賊同黨論處。”原來剛入江湖,便遇上了傳說中的苛捐雜稅。
守衛(wèi)一雙見慣眾生百態(tài)的毒目早就看出來兩人乃是剛剛行走江湖的愣頭青,背后狹長的包裹必是武器無疑,便存了勒索的念頭,當下便道:“若是良民便老實繳納‘保安稅’,不然的話……”當下便揮舞了下手中的長槍。李巖一看他舞槍的架勢,再看他斜眉瞪眼的神態(tài),心想若是強盜來了,若是指望這樣的守衛(wèi)來保護全程百姓,還不如引頸就戮來得痛快。守衛(wèi)見他沒有反應,臉上居然還有輕蔑之色,更是惱怒,大喝一聲:“馬五爺好心提醒你,奈何賊強盜軟硬不吃,來啊,把這個強盜的奸細拿下,好回衙向刺史大人請功啊?!闭f著舉槍向李巖刺來,周邊幾名守衛(wèi)見了,也揮舞兵器上來捉拿強盜。
李巖本不欲多事,因此一味低調,不然只需說是凌云派的弟子,想來也不會如此麻煩。他見毫無道理可講,當下一伸手,空手入白刃,便將馬五的花槍奪了過來,待得周邊幾人武器攻來,瞅準機會,隨手一壓,便將四五柄大刀、長槍壓在槍鋒之下,之后暗施勁力,幾名奮力回奪武器的守衛(wèi)發(fā)現手中武器便如游魚一般跳了出來,每人腮幫子上挨了一下重的,最開始丟了武器的馬五正自慶幸,一柄剛剛落地的長槍忽地彈起,砸在他小腿上,馬五“嗷”地喊了一聲,滾到在地,痛得發(fā)不出聲來。
城上望樓一名守衛(wèi)見了,連忙拿起腰間號角,“嗚嗚”吹了起來,結果過了半晌才有一堆衣甲不整的軍士沖了過來,手里拿抄著各種武器,居然有個手里拿著半片豬肉就沖了出來,只看得李巖、張大通目瞪口呆。
為首拿著豬肉的顯是頭領,當下把豬肉扔給旁邊一人接著,大模大樣的道:“什么人,敢在城門喧嘩鬧事,不想活了么?”又回頭道:“給醉仙樓拿去,讓他們整一桌酒菜出來,這個抵上個月的酒錢?!瘪R五趕緊過來,哭喪著臉耳語了幾句,那人大怒,雙手在身上一抹,把手中油膩抹得干干凈凈,向后一伸手,馬上有人將腰刀遞了過來,那人挽個刀花,又練了幾招江湖流行的“五虎斷門刀”,周邊眾人采聲如雷,各種馬屁蜂擁而上。那人得意洋洋,突然大喝一聲:“兄弟們,拿奸細啊,晚上本校尉請大家醉仙樓,不醉無歸!”在打了雞血一樣前沖的軍士中,自己卻悄悄落在后面。
李巖見到這群明明像剛剛打劫歸來的強盜的州城守備軍,氣更不打一處來,長槍一動,每人手腕上邊挨了一下,叮叮當當武器落了一地,毫無戰(zhàn)斗力可言,連躲在后面的周校尉也沒有能幸免。只是雖然玉泉不屬于邊城,城門也未緊要之地,漸漸增援的士兵越來越多,李巖、張大通不諳世事,此刻也覺著不對,想找機會溜走,奈何人越來越多,兩人火氣也漸漸上來,反手抽出囊中武器,便欲突圍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