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新生
莽莽群山之間，坐落著一個小小的村莊，名叫雞鳴村，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從山上蜿蜒而下，繞村而過，村人無論是種田灌溉、洗衣做飯，都得到溪里取水，因此，這村口溪邊，竟是全村最熱鬧的所在，好像無論什么時候，總有兩三個婦人，在溪邊或淘米，或摘菜，或擔(dān)水，借了這正當(dāng)出門的機(jī)會張家長、李家短地嘀嘀咕咕個不停，然而雞鳴村既是個小村，又不是交通要道，別說商隊，就是小販也得十天半月才來一個，她們可嚼的是非便也不多，誰家的男人多喝了一角酒，誰家的豬跑出了圈，她們都能津津有味地談?wù)撋习胩欤蟾胚@村子里少了一只麻雀，也飛不過她們的眼睛吧！
所以，當(dāng)王招娣的尸體被溪水沖到她們的面前時，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
“哎呀，這不是新戶王家的女兒嗎？”馬上就有人這么叫喊起來，其實不用她叫，這么一個百來戶人家的小村，周圍又有哪個人不識得那個“新戶王家的女兒”呢？
說是“新戶”，其實王家在雞鳴村到王招娣已經(jīng)住了整整四代人，也差不多在雞鳴村生活了整整四十個年頭，至于他們家到底是哪一年來的雞鳴村，這是誰也記不清的了。每年，村里總會來幾個流浪的人，借住在人家的屋檐下面，討兩口冷飯吃，有的人找到了東家，就住下來，過了一年、兩年，眼看沒有發(fā)財致富的可能，就又拄起了討飯棍，朝下一個村子去碰運氣了，所以并沒有什么老戶會認(rèn)真地記他們的履歷，只有個別的幸運兒買下了村里的田地，才會被當(dāng)作“老戶”看待，新、老之分在雞鳴村不看歷史，只看產(chǎn)業(yè)。
新戶王家，顯然并不擁有這種幸運，他們在雞鳴村出生、長大，以一戶而論，如今子孫興旺，然而從來沒有哪戶村民認(rèn)為他們是雞鳴村的人，只要他們還沒有富有到買下土地，他們就是雞鳴村永遠(yuǎn)的“外人”。一戶人家，哪怕在雞鳴村只有一畝、五分的田土，也會被當(dāng)作村里的一份子，是可信賴的人，王家卻是雞鳴村邊緣的浮萍，明天或許就不再屬于雞鳴村了。
王招娣，就屬于這浮萍也似的一家子，她生在雞鳴村，活到九歲，到死連雞鳴村的地界都從未踏出過，仍然是村子里的過客，在村民的議論中，她是“新戶王家的女兒”，在王家，她又是什么人呢？
招娣的母親存弟，從來報信的村民那里聽到這個噩耗的時候，正拿了一籃豆，預(yù)備叫打豬草歸來的女兒剝了，好做全家的晚飯，又預(yù)備接了她打的豬草喂豬，這個噩耗一來，登時什么豬草、晚飯都登時拋到了九霄云外，跌跌沖沖地奔到溪邊，看了一眼，就放聲大哭起來。
她這一哭，足足地哭了一個多更次，旁觀的眾人也有勸的，也有嘆的，也有想起自家早夭的兒女，跟著淌兩滴淚的，可不！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兒，平日再怎么淘氣，究竟都養(yǎng)到這般大了，又能幫著做些事，又不二三年就能出嫁了，做父母的怎么不傷心！
眾人勸解了一回，將附近人家一扇門板卸了，抬了女孩尸身到家，見天色已晚便各自散去，這時王家的當(dāng)家人方才到家。
他一進(jìn)門，看到灶上無火，豆撒了一地，豬沒有喂，早上還活潑潑的女孩兒已經(jīng)是院子里停的一具尸首，心里如何不來氣？于是先將老婆來打了一頓出氣，等她被揍得收起眼淚，嗚嗚咽咽地拾了豆子，將就著喂了豬，做了飯，月亮已在山上升得老高，只得等明天再行處理女兒的尸骨。
王招娣的尸身就這么孤零零地躺在王家的院子里，直到月亮升上了中天，她的眼睛才慢慢地睜開了。
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漫天的繁星，“她”眨眨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然后，“她”的兩個眼睛各朝一個方向轉(zhuǎn)動，漸次掃過王家低矮的茅屋、歪斜的土墻、破爛的豬圈、還有豬圈旁的糞堆，最后，仿佛放棄了一樣又轉(zhuǎn)回了天上的群星。
“好像不妙啊?！卑l(fā)出這種感嘆的，自然不是原來的“王招娣”，而是一個可悲的穿越者，眼前一黑之后，天上的星斗全都變換了形狀與位置不說，腦海中還多了許多凌亂不堪的意識碎片，把他原來的記憶都給攪得一片混亂，只隱約記得自己好像在做壞事的失了手——沒錯，他穿越之前，大概、可能、好像是自己做炸彈的時候手快了那么一點點導(dǎo)致爆炸的時間提前了那么一點點……
“就算如此，這報應(yīng)也太重了！明明比我壞的人還有很多??！”穿越者憤怒地朝星星們瞪了瞪眼睛，星星們爭先恐后地朝他，哦現(xiàn)在是“她”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在嘲笑他一樣。
“可惡！好吧，既然如此，就看看這具身體還有什么可以用的地方?！彼扰e起了一只手，然后依次將每只手指屈起又伸開，試驗了一下自己對這具身體的掌控能力，接著是另外一只手，最后是兩只手合在一起。
穿越者做這些動作和身體的原主人一樣熟練，然而他并不因此而滿意：“敏捷度太差了”，實際上如果不是穿越者的意識比原主人的意識更為強大，這具先被水浸過又吹了半日冷風(fēng)的身體是否還能做出如此精細(xì)的動作都難說得很，但是，光是以此頻率屈伸的手指，根本達(dá)不到穿越者的期望。
接著，他沉入了“王招娣”殘余的意識深處，想看看這具身體在別的方面是否有那么一點可取之處。
首先是交涉的能力。
如果普通人的交涉能力用數(shù)字評估是10的話，“王招娣”的交涉能力……是可憐的3。
差不多就是大聲喊叫才能引起十分之一的人注意（而且其中絕對不包括存弟和存弟的男人），大概“王招娣”這一輩子能得到的最大矚目就是她變成尸首那會兒。
“不應(yīng)該啊?！贝┰秸哂檬置嗣巴跽墟贰钡哪?，這張臉小小的沒什么肉，摸到的五官都很勻稱，也沒有摸到疤痕，應(yīng)該不是丑絕人寰的水平，他又在“王招娣”的意識里搜索了一會兒，才得到答案，這個村子里面的小孩子差不多都是這個待遇，小孩沒人權(quán)，更沒話語權(quán)——這對解決他目前的困境沒有什么幫助，好處就是還有改善余地，并沒有堵死。
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再探索一下的時候，異變陡生！
漫天的星斗還在原來的位置，可是他已經(jīng)不再在王家的破爛小院里面了！
他的身邊，赫然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他甚至都不用挪動身體，就可以感覺得到！那深淵中似乎有什么……不，是什么也沒有，虛無，純粹的虛無，如果落下去的話——他趕緊指揮“王招娣”的身體往旁邊挪了挪，或者說，他試圖指揮王招娣的身體往旁邊挪一下，然而，身體紋絲不動，不再受他的意志驅(qū)使！
微風(fēng)輕輕吹過穿越者新得到的身體，現(xiàn)在他被困在這具身體里面了，他想挪動身體，哪怕是轉(zhuǎn)個身也好。
風(fēng)呼啦呼啦地吹大了一點，他還是一籌莫展地躺在懸崖上，休說動一動可能直接滾落深淵了，他現(xiàn)在連動一動都辦不到，只能無助地看著天上的繁星，那些星星剛才還在沖他眨眼，此刻卻都像注視著他一樣，眨也不眨——更像是一只龐大黑獸身上遍布了無數(shù)雙眼睛，正緊緊地盯著他。
漸漸地有陰影落到了他的身上，那是王家的小茅屋，此刻它比原來高大了十倍，就像一座充滿了邪魔的城池，里面全是深不可測的黑暗。
一只小白豬歡快地從他面前的天空上跑過，如果不是這頭小豬沒有長頭，血淋淋的脖子里一路滴落著鮮血的話，還可能會被認(rèn)為是一只白色的飛鳥，它一路唱著歌：“兩蛇，四蛇……”
星星們嘆了一口氣。
星星們又開始眨眼了。
風(fēng)輕輕地吹過“王招娣”的身體，現(xiàn)在他可以挪動了，但是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必要了，他現(xiàn)在仍然躺在王家的小院里，茅屋還是那么矮小，成年男人進(jìn)門非得彎腰不可，無論是豬圈、糞堆還是土墻都還維持著原來的樣子。剛才的異變，好像是一場幻夢。
穿越者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的笑容，這不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剛才的恐怖是一場幻覺，而是他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場幻覺。
剛才發(fā)生過的，都是真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