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偷
存弟害怕她的婆婆,就像小雞怕老鷹那么怕,不僅僅是因為她是王家最有權(quán)力的女人,也是因為她是全雞鳴村最不滿意存弟的人,她本人更是無時無刻不想法設(shè)法提醒存弟這兩點。
那些從小生活優(yōu)裕、被財富包圍的人們,有一種奇怪的幻想,以為在貧寒人家的茅屋里,是即不存在權(quán)力,也不存在權(quán)力斗爭的,事實上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存弟的婆婆辛辛苦苦地熬了三十年才做了婆婆,她怎么可能讓這么艱難才到手的權(quán)力被視若無物呢?誠然,王家所擁有的東西少得可憐——他們每年喂一頭豬,這頭豬他們卻吃不起。年末的時候賣給鄰村的收豬人,由收豬人賣到“縣里”,自己再從收豬人或者村里的大戶那里買三五斤豬肉過年,但凡稍微識數(shù)的人都能算出,他們買回的豬肉是他們賣豬價格的兩倍,這看起來似乎是再奇怪不過的買賣,低價賣掉自己的豬然后再高價從原主人那里把豬肉買回來?難道是王家的錢多得燒得慌嗎?還是殺豬是一門高技術(shù)工作,王家干不來這活兒?
并不是這樣,整頭的豬固然便宜,王家卻沒有那許多錢用在吃上,縱使批發(fā)價便宜零售價貴,他們越窮越只能按零售價買,倒是不差錢的大戶,年末自己殺豬,富含油脂的內(nèi)臟當時煮了飽腹,肉腌起來,等村里人待客過年,需要買肉的時候慢慢地零賣,大賺其利。
賣豬的錢,王家支付了耕具的維修、王希的讀書費用和來年買小豬的開銷后就所剩無幾了,一家的衣食往往還需要兩個外出扛活的小叔貼補,虧得這幾年風調(diào)雨順,若是收成再差一點,王希也得告別學堂了,可是,沒有他出人頭地后提攜叔叔們的希望,兩個已經(jīng)長年在外的小叔可不見得再愿意把錢投在王家了。
就是這樣窘迫的家境,也不妨礙存弟的婆婆一天到晚對媳婦和孫女施展她作為女主人的威風,粗看似乎有點不可理喻,但是仔細一想,她人生這幾十年就活在一座黑洞也似漏風漏雨的茅屋里,吃的是饑一頓,飽一頓,時不時還要靠豬草野菜混一頓,睡的是稻草,蓋的是破布,穿的是二三十年前陪嫁過來的兩身衣裳,每年夏天吃一個瓜,冬天過年吃一斤肉,十天半月看一次貨郎帶來的針頭線腦,每年燈節(jié)大戶們掛一回畫燈,兒子和孫子都是她的主人,除了折磨好不容易到手的媳婦和孫女以外,她還有什么人生的樂趣呢?
因此,她一有機會,就向兒子們告媳婦和孫女的狀,端給她的水太燙、不夠燙,端的姿勢不夠恭敬,叫她的時候不夠大聲,太過大聲,每一條都能成為她要求兒子“教訓”媳婦和孫女的理由,她這樣做是很有理由的,對媳婦而言,挨打是她的本分,媳婦就跟驢子一樣需要挨打,對孫女而言,連奶奶都伺候不好的女孩還有婆家會要嗎?
有時兒子嫌她嘮叨的瑣碎,媳婦又預(yù)先躲遠,她就會設(shè)法扯著孫子開口,說希兒既讀了書,家里也該照著闊人的樣子立起“規(guī)矩”來,王家花了那么多錢送子弟讀書,不就是為了家族變樣嗎?怎么還好輕輕地放過媳婦呢?
列舉了這許多理由后,她總是能欣賞到由兒子的拳頭和媳婦的哭喊組成的一出活劇,然后她就感到她確實在王家是有權(quán)有地位的人,她再一次擊敗了媳婦,大獲全勝,家里寒酸的飯食、被褥都變得可以忍受了,所以,遇到好讓媳婦挨一頓打的機會,她是從來不會放過的。
眼下,就是如此。
媳婦神不守舍了半日,她早就將眼珠子盯得緊緊的了,看到她東張西望,更是萬分肯定她心里有鬼,有什么鬼呢?是偷東西,還是偷更了不得的?偷男人?因此,她其實一早就藏在了旁邊豬圈的陰影里,忍著臭氣,就等著媳婦露出破綻,馬上喊出兒子,先打她個臭死,然后再開祠堂休掉她,不,王家在村里是新戶,并沒有什么祠堂的可能,那就慢慢分辨是賣了她再討個新媳婦呢,還是留下來將功折罪慢慢打。
前面她看到媳婦望著鄰舍的房屋落淚,心里就再三計較,要怎樣借著這由頭,逼著媳婦去止妹家吊死,怎么也能把止妹的財禮都拿到手,再賠上一副棺材,日后自己享用,媳婦的尸首?那等不守婦道的女人,直接扔到溝里,也沒人敢說什么。
可是事情的進展大出她所料,走來的人竟是止妹,眼看算盤落空,存弟的婆婆實在是心有不甘?。≈姑玫呢敹Y,止妹家賠的棺材本來在她看來已經(jīng)是囊中之物,現(xiàn)在她卻沒有理由叫媳婦去吊死了,不禁心里暗罵:“這倒運的窮家小戶女,到底沒有財運,拖累得老身沒有棺材睡?!?p> 也許她的這番咒罵被什么過路神聽見了吧,眼看著止妹走了,她的媳婦卻沒有立即回屋,還在左顧右盼,這不,有機會!哦不,是有情況!
這次,她可是拿到了真贓實犯!
“婆婆!我沒有在做,做什么!”多年積威之下,存弟嚇得手足無措,平日里她抱柴草掉下兩枝,被婆婆看見了還要說是“存心潑灑我王家東西”,教唆兒子給她兩個巴掌才肯罷休,現(xiàn)在一個能換一頭豬并幾袋子糧食的女兒被她打發(fā)得不見,這還不得從夜里打到天明?。?p> “沒有——”存弟婆婆根本沒注意到孫女的存在和不存在,她輕蔑之極地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威勢十足,落在媳婦耳里真是宛如雷霆:“你抱柴草抱那么久,是準備趁天黑——和他干點什么嗎?說!”隨著最后那一聲厲喝,她猛地伸手指向存弟剛才張望的方向。
存弟正待分辨求饒,眼光隨著婆婆的手指方向一轉(zhuǎn),登時嚇得幾欲暈倒!
她婆婆手指的方向,因為雨水坍塌了一半還沒有來得及修復的泥土墻豁口處,赫然躲著一個衣冠不整的男人!
而且,還是村里有名的光棍無賴漢,因為就住在和她家隔了兩座屋的近處所以她絕對不能說自己不認得的,趙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