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永遠(yuǎn)失去的歌謠
這回,終于是真正的小學(xué)畢業(yè)了。
剛放完暑假沒幾天,向陽一家,除了奶奶之外,全都到地里去摘花椒了。
這算喜還是悲呢?說是喜吧,每天在花椒地里艱難的度過,又是花椒刺,又是花椒水,還有大太陽,小螻蟻,臭蚊子等“頂力殺手”,這算是哪一朝代的酷刑?。?p> 即使是在最繁華的夏天,百花盛開,爭著搶著的爭芳斗艷,也并不見得,有多么順坦。
天氣總是瞬間烏云密布,大雨傾盆,在花椒地里的人一時也拿不住主意,又不敢耽擱,趕緊三兩下收拾了花椒,一個勁兒的往山下奔去,然而總是到了半山腰,雨就驟然而止,又或者是他們心里暗暗祈禱:過一會兒,雨就會停下。
老天卻總是那么不盡人意,大多數(shù)這時候,大雨都稀里嘩啦的,劈頭蓋臉的砸下來。
看看,又搞什么鬼?雨又來了不是!
寧可少摘點,也絕不會讓一丁點花椒淋著雨,這是向陽家向來秉承的摘花椒理念,因為花椒沾了水,再曬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泡成白色的了,顏色不好看,價錢也賣不高。
他們匆忙的收拾了花椒,把塑料布往背篼上一套,拿了簸箕和竹籠子就往回家跑。
然而小孩子這時候卻是最開心的,向陽也不例外,因為他們可以早一點回家,不用在這花椒地里受苦。
其實小孩子總是看東西看得比較近,就算他們今天不摘,明天還得摘,時間可以等,但是花椒又不會變少。
該做的事情總是有那么多,不管你再拖多久,總還是要去做的,而且更多時候,拖得久了,效果反而并不好。
其實,向陽家的地倒也是蠻好的啦,最起碼他們的地離家里不是很遠(yuǎn),走上二十來分鐘也就到了。
況且,地在半山腰,又不是在山頂,比起在山頂?shù)娜思?,他們上去的時候要走一兩個小時的山路,下來的時候還要跑好長的路,然而到向陽家的地里也有一段比較陡,比較彎的山路,這些小孩子倒是最喜歡這條路,因為跑起來好刺激,不過說起上山,他們就顯得累死累活的,一下子蔫了,得拽著大人的衣服才行。
天吶!夏天的雨就是不一樣,瞧這雨下的,真夠大的,樹葉嘩啦啦的被甩下來,狠狠的跌在泥漿里,被地上小渠里的雨水給卷走了,周圍的樹都被刮的變形了,一個勁兒的晃,感覺樹都要刮折了。
地上的水流有些大,泥又多,他們的鞋子都浸濕了,整個鞋都是泥疙瘩,腳踝上也沾滿了,褲腿上也沒有一點干凈的地方。
爸爸打開了門鎖,他們的衣服一個個都貼在身上,像剛從水里出來一樣,剛進(jìn)門:
不是吧!
奶奶竟然坐在大雨里頭笑!
院子里的向日葵也都被刮倒了,那么高,那么壯了的向日葵,它橫躺在院子中的泥水里,任憑雨水汕打在它的肌膚上。
奶奶口里念的是…………
“十朵蓮花九朵開……………”
向陽的眼淚早就下來了,他已經(jīng)全身都是淚,哦不,雨,只是從眼睛里流著淚,和著身上的雨,別人認(rèn)不出來,只有自己能感覺到。
家人都愣在那里,轉(zhuǎn)而:
“快起來!淋壞了怎么辦?你蹲到雨里干啥傻事來了!”
爺爺跑了過去,拽起奶奶的胳膊。
是啊,地上都在吐水泡了,奶奶只穿了一件花襯衫,一條寬褲子,原本就很臟的衣服上,現(xiàn)在滿是泥漿了,她短短的,一塊參差不齊的,一塊禿禿的頭發(fā)上,雨水都積不住,全流到臉上了,她的臉是那么消瘦,那么蒼白。
爺爺拽著她進(jìn)了屋,爸爸打開了主屋和廂房的門,他們都換了衣服,但只有奶奶不肯換。
外邊的雷聲愈大了,似乎在笑,一種令人極度恐懼和討厭的笑,那驚閃的電光,是它猙獰的笑臉嗎?那從天際刺穿過來的光,是在找尋什么呢?
奶奶一直蹲在門口,望著外邊,不會說是怎樣的一種表情,然后,奶奶跑出來了,她嘴里依然唱著那首歌謠:
“十朵蓮花九朵開……………”
奶奶先跑進(jìn)了兩個廂房,向陽家的一個廂房還沒來得及整理,只是蓋了起來,門和窗戶都還沒有,于是奶奶在這個屋里打了個轉(zhuǎn),就轉(zhuǎn)身跑進(jìn)了另一間廂房,爸爸踩著拖鞋追了來。奶奶剛跳上了炕,打起滾來,爸爸叫奶奶下來了。
奶奶跑進(jìn)了廚房,又跑進(jìn)了主屋,她就像一個小孩一樣在前面跑,爸爸在后面像老鷹捉小雞一樣追。
奶奶又上了主屋的炕,爺爺將她拉回了屋子,奶奶笑了,她這回沒有再跑出去:
“十朵蓮花九朵開…………”
她不上炕,也不換衣服,就蹲在地上唱歌謠,她神情滿足,仿佛,她想做的事都做完了。
驚雷,閃電,都退去了,雨小了不少,變得溫和了。
下午吃飯的時候,爸爸來他們的屋子取碗(奶奶生病后,他們就不在一個飯桌上吃飯了),奶奶這時候正躺在地上,爸爸仔細(xì)的看了看,大驚失色,奶奶的臉色一片慘白,爸爸把她扶了起來,情況真的特別糟糕。
爸爸和爺爺給奶奶穿上了壽衣,戴上了壽帽,把奶奶抬到了主屋里,奶奶終于被請進(jìn)了主屋里,這應(yīng)該,是她很想做的事。
爸爸媽媽不在的時候,奶奶會帶向陽去她的小屋里睡,向陽不會嫌那里臟,而且特別喜歡睡在那里。
奶奶也曾到主屋陪向陽睡過一晚,炕沒有比奶奶小屋里的軟和多少,只是更干凈,更漂亮。
主炕鋪的是買的新褥子,而奶奶的小屋是她用舊布爛棉花縫成的小墊子,第二天早上,媽媽的眼神不是很好,奶奶便沒有再去主屋睡過。
然而,她現(xiàn)在沒有笑,沒有說話,眼睛也沒有睜開,身子只是輕微的動著………
向陽的聲音都沙啞了,他在一旁呼喚著:
“奶奶!奶奶!”
然而,奶奶沒有回答,也沒有睜眼看看他,只是嘴微微動著…………
她的臉色好多了,臉上出現(xiàn)了紅暈,這時候的奶奶,簡直和原先的時候一模一樣,向陽心里異樣的舒服起來,仿佛,他們又回到了從前。
第二天早上十二點多,奶奶走了,就那樣走了……
三天后,要入棺了,主持的人說,想看的親人,再去看最后一眼,向陽剛動了步子,大娘拉住向陽,不讓他去,大娘說,奶奶不想看到向陽哭(其實是害怕向陽以后做噩夢)。
向陽趴在大娘懷里哭,身子不停的抽搐著。
奶奶,那永遠(yuǎn)失去的歌謠……
卿當(dāng)長思
自古歲月催人老,世事難料,唯有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