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說，銀杏樹壽命極長。

　　景瑟昔日在莊子上種下銀杏樹，也是帶著這樣的期盼。

　　風(fēng)從林間吹過，系在樹上的佛鈴響聲長綿。

　　一片枯葉緩緩的從景瑟的身前落下，像是在昭告屋內(nèi)的貴人也似它這般命數(shù)。

　　景瑟停下腳步，緩了緩之后推門而入。

　　在繡著紫薇花屏風(fēng)后面睡著的男子，似察覺到了什么似的睫毛微微顫抖，雙眼緩緩地睜開。

　　他的眼眸不像中原人那般漆黑，更似冬日里的霜落在上面，有著一層灰色的薄煙。

　　“桐兒?！彼⑷醯膯玖艘宦?。

　　男子的眼睛早已失明，耳力也不太好，卻僅僅憑著感覺就將她認(rèn)了出來。

　　景瑟走到屏風(fēng)前，到了嘴邊的話卻不知該如何說起，只覺得嗓子哽咽的厲害。

　　“你怎么來了？”他喃喃地說，之后又苦笑出聲，“是小六派人去告知你的？”

　　景瑟閉眼抽了一口冷氣，“你就這么不想被我知道？”

　　風(fēng)愈發(fā)大了，吹的林中的佛鈴叮當(dāng)作響，枯葉從樹上掉落，讓人感覺到寒冷。

　　景瑟怕他受涼，想要走到他的身邊，卻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別進(jìn)來。”

　　她剛抬起的步子，因?yàn)樗麍?jiān)定的話語，又落了回去。

　　景瑟比誰都清楚，他這次是真的好不起來了。吃了接近十年的藥，他一日比一日更疲憊。尤其是這些日子，他比從前更嗜睡，清醒的時刻很少。

　　連陸遜大夫都親自來和她說，“夫人，您去見見他吧，主上這次怕是……”

　　陸遜沒有說完，她卻猜出了結(jié)果。

　　他像是離了枝頭的枯葉，緩慢的等待化為泥土。

　　景瑟本以為昔日的記憶于她而言已經(jīng)很殘忍了?？扇缃衩鎸ρ矍暗娜藭r，她才明白無能為力是多么的無助。

　　他昔日的舊傷，會一點(diǎn)一點(diǎn)吞噬他的生命。

　　吃藥調(diào)養(yǎng)顯然已經(jīng)不會痊愈，如今不過是活一天就是賺一天。

　　男子聲音微弱，宛若眼前薄弱的燭火光，“桐兒對不起，這次是我失言了?！?p>　　他不能再陪著她了。

　　景瑟以為在十年前就流干了的眼淚，可再聽見他這句話的時候，她卻再也控制不住淚水。

　　她的身子崩得僵直，抓著衣袂的手幾乎要將上好的料子扯裂，“你不用說對不起，你沒有失言?！?p>　　在昔日滿門英烈世代忠良的勛貴之家景家，因?yàn)榈弁醯囊尚暮托∪说奶魮?，在短短幾年?nèi)如大樹被人連根拔起時，她曾絕望看著祖父被人彈劾、又被人誣陷畏罪自盡，而祖母為了維護(hù)景家女子不被降為奴籍，獨(dú)自跑到宮門外當(dāng)著那些大臣們的面，認(rèn)下那些莫須有的罪名后，揮劍自盡懇求先帝諒解。

　　她那時更是因?yàn)橐o(hù)著景家唯一的血脈，嫁給了不該嫁的人。

　　景瑟曾以為，陪伴她一輩子的唯有仇恨和夢中親人悲慘的啼哭聲。

　　是眼前的人把她從地獄里拉了起來，代替她受了天大的罪，最后護(hù)全了她的安穩(wěn)。

　　因她曾被血仇蒙蔽了雙眼，所以到了最后落得一身狼藉的名聲。

　　這燕京城里的人說起她，總是帶著幾分鄙夷。

　　他們私下說景家曾經(jīng)的四小姐，如今的衛(wèi)國夫人景瑟，一介女流仰仗著狐媚妖術(shù)，在弒夫后又攀附上良國公裴長庚，白得了一品誥命。

　　新帝器重良國公，所以她便隨著良國公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只是沒人知道，她之所以會弒夫，是因?yàn)樗恼煞蛟扑懒怂淖娓福菂⑴c到了毀掉景家的謀劃中。他會娶她？不過是因?yàn)樗兄粡埧崴颇赣H的容顏。

　　她茍且偷生的像只螻蟻一般的活著，只是想手刃在世的仇人。

　　至于她的誥命——

　　她本就恨透先帝的薄涼和陰狠，絲毫不顧念舊情又多疑的性子，所以在新帝登基的時候，她仗著自己的姿容和對先帝多年的了解，在暗中幫助新帝良多。

　　她做的果決狠毒，絲毫沒有給自己留半點(diǎn)退路，更是不在乎所謂的名聲。

　　因?yàn)榫吧恢倍己苊靼祝仨毐人腥硕家^情，比所有人都要狠心。若她不知反抗，去世之后，也不過是眾人嘴里的一個命苦又可憐的女人。

　　一切塵埃落定后，她沒有丈夫，沒有子嗣，在這茫茫的人海里，再也沒有任何牽掛。

　　只是在臨別之際，她又想起一個人的聲音。

　　他說，桐兒，我會一直陪著你。

　　她做什么，他都未曾有半點(diǎn)異議。

　　她要?dú)⑷朔呕?，他就立即給她遞刀子。

　　她要弒殺先帝，他就帶人和新帝攻入宮中。

　　等她清醒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太遲了。她本以為裴長庚只是自己的棋子，可此刻她是真的動情了，而且至死不渝。

　　只是名聲惡劣又骯臟的她，怎么配的上如霽月清風(fēng)的他？

　　所以在十年前他提出要娶她的時候，她拒絕的堅(jiān)定，且發(fā)誓再也不和他來往、見面，斷絕她對他的癡、念、欲……

　　那時的她本以為這樣最好。

　　他會娶妻生子，過著安穩(wěn)舒適的日子。百年之后，他會是史書上最厲害的將領(lǐng)，沒有半點(diǎn)污漬。

　　她欠他的東西，她會用其他的辦法償還。

　　償還給他的家族……妻兒……親人……

　　但是緣分這個東西，當(dāng)真邪乎。

　　那年紫薇花開的正好，他站在夕陽的余暉里，嘴角噙著笑說，“姑娘說梧桐乃是忠貞之木，可這世上會忠貞的，唯有人心。”

　　他應(yīng)了那一日的誓言，對待感情忠貞不渝。

　　明明那樣聰慧的人，在對待她的時候卻是個木腦袋。

　　明明知道從前的她是多么狡詐陰險的女人，卻依舊愿意賭一場沒結(jié)果的感情。

　　想到這些，景瑟咬唇又再次抬起腳步。

　　“別進(jìn)來?！彼f，“桐兒，我怕讓你看見我現(xiàn)在的樣子。”

　　他也怕看見她那張淚流滿面的臉。

　　即使這場賭局里，他最后是贏了——她愿意把心給了自己。

　　可他不愿意讓景瑟傷心，難受。

　　眾人皆說她是禍星，每次聽聞這話的時候，他總是恨自己沒有將她早點(diǎn)護(hù)在翼下。

　　一個大家族的覆滅，一個帝王的隕落，從來都不是一個女人的錯，也不該這個女人來承擔(dān)這一切的惡果。

　　可惜這些卑鄙的人，從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惡毒和刻薄，只是把所有的罪惡都強(qiáng)加給這個女人。

　　他心疼她，也想好好的護(hù)著她。

　　可他，終究是失言了。

　　他本該學(xué)著放棄，可執(zhí)念這個東西，他當(dāng)真放不下、也不甘心。

　　站在屏風(fēng)外的景瑟聞言，泣不成聲。

　　“桐兒?！?p>　　“我在?！?p>　　“景依桐……你說若有來世必當(dāng)應(yīng)我一個執(zhí)念，這話，是真的嗎？”

　　“裴長庚，若我們有來世，我會一直陪著你，我會等你來娶我，乖乖的聽你的話，哪里都不去。裴長庚你要記得我的話，一定要記得?！?p>　　她的聲音溫柔至極，那份不甘和悔恨充滿了她的內(nèi)心。她說認(rèn)真，像是恒古的誓言?？墒蔷吧日l都清楚，人哪有什么來生？不過是哄稚兒罷了。

　　她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謊言，他卻放在了心上，且當(dāng)做希冀。

　　只是隔在屏風(fēng)后的男人，卻再也沒有回應(yīng)她。

　　景瑟癱軟了身子坐在了地上，她聽著佛鈴的聲音靜靜的坐了一夜。期間有人進(jìn)來，都因?yàn)樗涞难凵?，嚇的出去了?p>　　天亮的時候，小六哭著走了進(jìn)來，“夫人，我家爺該下葬了。”

　　景瑟睜開眼，木然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六有些驚慌失措的又喚了一聲，“夫人？”

　　他哆哆嗦嗦地走上前，發(fā)現(xiàn)這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女人，木訥的像是一個精致的木雕，似丟了魂魄一般沒有半點(diǎn)活人的氣息。

　　哀傷到了極致，既狼狽又茫然。

　　良國公裴長庚去世后，他的身后事全部交由衛(wèi)國夫人景瑟一個人操辦，沒有人能插手任何一點(diǎn)事。

　　于她而言，從此以后生命漫長且短暫。

　　再也不會有人不知厭煩的邀她賞花，甚至親自種了滿園的小菜送來，只是為了博取她的一個笑容。

　　這些年她因?yàn)閺?fù)仇而利用了太多的人，如今她受到了最大的報應(yīng)。

　　她很累，累的只有力氣回憶從前。

　　時間綿長，而短短的一年后，良國公的墳似乎被人動過了。

　　唯有新帝在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似受驚一般動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碗，良久后他苦澀地說，“知道了?！?p>　　他想起那個在朝陽下似盛開牡丹般的女子，曾笑著和他說，“死亡是什么？我沒有見過死后的樣子，所以從不畏懼。我畏懼的，唯有漫無目地等待。”

　　死亡不可怕，被遺留下還活著的人最痛苦。

　　可明明都那樣絕望了，她依舊能把心上人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送走，像是在贖罪一樣。最后，她安靜的離世，選擇和那個人依偎在一起。

　　她想要的從不是那些榮華富貴，她想要的從頭到尾只是一個人。

　　生不同衾，死同穴。

　　景瑟這一生不相信命運(yùn)，不相信善惡終有報，更不相信上天的存在?？傻搅碎]眼的那刻，想著記憶中的那個人，她卻希望有來世。

　　若有來世，她一定會在最美的年華里等他到來，從此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