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戒線拉開,圍觀討論的老年群眾也被勸離,一個個悻悻又蹣跚地回了家。
他們暫時并沒有認知到這棟和旁邊宛若復制黏貼不太起眼的房子變成了兇宅的事實,只覺得陌生人在這團團圍住的宅子里必定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這通常是比較麻煩的狀況,但恰巧這里有一個擅長解決類似問題的家伙。
邵梓把眼鏡再往上推了一推,配合穿著打扮,此時此刻的造型像極了大片里的名偵探,架子擺足了風光的不得了。
“怎么樣,進展還好?”
看門的宋喬雨讓開了通路,自嘲地笑笑,“你說呢?”
和這位身高拔群身材顯赫的人形門樁形成了鮮明對比。同是大小伙子,邵梓出來就整理好了發(fā)型和衣服。
車上這段時間,邵梓從頭到腳把自己打扮得煥然一新。頭發(fā)長度卡在規(guī)定要求的極限長度上,仔細梳理打扮后造型別致。這家伙甚至穿著棕色呢絨的格子大衣,價格大概能抵的上他自己三個月工資不說,內襯的黑色毛衣邊緣還帶著繡工細膩的金絲紋路,配上不知道從哪掏出來沒有度數(shù)的金框眼鏡,出色相貌造成的三分顯眼里藏著十分心機。
在大爺大媽眼里,再加上公務員鐵飯碗和警察隊伍里算得上溫柔細心的性格,邵梓絕對是足以登上子女相親名單t0級的大熱門,不自覺地便會讓人產(chǎn)生說啥是啥的好感。
不過無論如何,現(xiàn)在的他都不像是一個剛結束一晚上加班,大早被叫起來當臨時食堂阿姨,再以一己之力接連哄走了五個大媽三個大爺?shù)那趭^打工人。
宋喬雨剛被從人堆里解救出來,站在自稱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尸體的保安身邊。脫離“險境”以后,他的表情冷淡,背地里卻忍不住審視自己同事們的做法。
此刻,基本的資料已經(jīng)被陸遙兜了個底,她能直接背出大概的資料。
“十八歲結束高考后李烈鈞去服了兵役。二十歲那年,他的父母相繼過世,父親死于心因性猝死,母親獨自生活幾天后跳樓自殺,看護幾天后也走了。一年后李烈鈞結束兵役返回學校學習,四年期間成績處在中游水平,畢業(yè)后保持無業(yè)狀態(tài),獨居至今?!?p> 邵梓掐著手指算了算,“從二十一歲開始,這么算吧,大學四年,最后畢業(yè)在二十五歲。那二十五歲到二十九歲,這四年里面他干過什么?”
陸遙咂嘴,“他什么都沒干!”
邵梓有些疑惑,“你說的和我想的是一個意思?”
“是啊!沒有一天有過工作,說實話我還挺羨慕的。本來住著的就是大別墅,即使周邊不繁華還是連排的每個月還有物業(yè)費——逼格不知道有沒有降下來,但有錢的話也不算不方便。明明可以和老頭老太太一樣每天公園晨練后順便到另一邊去搶雞蛋,但他每天吃飯都是叫的外賣跑腿,配送費也離譜。如果是像老大這樣勤儉節(jié)約的人,寧可原地餓死也不可能點這個距離的外賣的!”
梁安無端被嗆,無辜地干咳了一聲,“放過我,成不?”
作孽的陸遙也學著咳了一下,可能是用來抵消那么一點點公報私仇被人發(fā)現(xiàn)的心虛,然后換一個方式補充:“但他還是天天點外賣吃,實在很不節(jié)儉!他父母的遺產(chǎn)就夠他這么過個十幾年的了,就算過到老死也沒問題……不過也沒這個機會了?!?p> 仿紅磚的圍墻包圍住了可供十幾口的家族居住的房子。而在這座空蕩蕩的大房子里,曾經(jīng)孤單到無人可知的居住了四年的那個人,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
“這幾年他都是一個人?。俊鄙坭鲬岩?,“沒有找個親人朋友、女友什么的同居?哪怕單純分擔水電費的室友呢。一個人住這么大的地方,光清理就要不少時間吧?!?p> “前四年,每餐到這個地址送外賣都是一份,水電費變化也不大?!?p> 陸遙顯然也是早想到了這一點,拿資料從上往下翻給邵梓看,“除了換季開空調用水的差別,數(shù)據(jù)都沒變過。我都懷疑這個人是不是上了發(fā)條的機器人了!這作息雷打不動的,得頒個獎?!?p> “說真的?”梁安湊過來探頭詢問,“那就有點問題了。”
的確。從進餐的規(guī)律來看,李烈鈞的作息幾乎完全沒有變化。
早上五點半到六點之間預訂早餐,六點半左右送達;中午十一點半到十二點之間定餐,十二點區(qū)間內送達;晚上則是四點訂餐,到達時間有前有后,但總歸是送到。
唯一的變數(shù)只是有時會發(fā)消息拜托送外賣的小哥幫忙帶走垃圾袋,拜托跑腿小哥買生活用品——由于外賣跑腿的費用可觀,小哥也很樂意幫忙,維護一個奇怪的大客戶。
這四年來,這種安排沒有過一次的更改,直到李烈鈞死去的那個上午。
哪怕是區(qū)區(qū)一次,他都沒有變過。
陸遙反復確認著自己查到的信息,再不敢肯定的得出結論:“睡晚了懶得吃一次早餐,睡早了少吃一頓飯,這種問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是不是離譜了?機器人都得定時保修,他就是例外?”
“如果要是數(shù)據(jù)是真的,我們應該可以幾本確認死者的遇刺的時間大概在六點以前?!鄙坭鞒榭粘约旱氖趾橇艘豢跓釟?,眼神逐漸凝重,“但前提在于——這確實是絕對真實的情況。”
“我去問了配送公司的負責人,他幫我聯(lián)系了配送那片區(qū)域的專員?!标戇b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的敲打,不知道又在檢索著什么,“他說,李烈鈞住的那家確實每天準點有送餐,特別會叫放在別墅的窗臺上。而且有的時候會叫人幫忙把扔在窗外的垃圾袋給扔出去?!?p> 梁安轉頭向另一邊的人求證,“門鎖和門把都生銹了。在打開窗戶,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可疑的血跡之后,保安直接從窗戶里爬進去的。柵欄門其實是個擺設,誰都可以進。對嗎?”
宋喬雨還像個門神一樣杵在柵欄門的入口處,聽最后一句話說完,扭頭瞅了身邊的保安一眼。他的聽力非常好,站在他身邊陪同了很久的保安明顯就沒聽的那么清楚,反應那么迅速他突然被提及有些發(fā)愣,但又點點頭表示確定。
過了一會兒,保安又有些下意識似的往別墅后方瞟去。只有梁安也順著他看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倒是沒有第二個人發(fā)現(xiàn)這點異樣。
“所以死者在這四年里,其實很有可能,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別墅。”
陸遙的聲音很輕。
這時,走過去圍繞著尸體勘察的幾位也走了回來,帶著采集好了的物證材料,剛好空出了大廳和廚房之間門口的位置,讓站在別墅大門口談話的眾人真正看見了完整的尸體。
門檻處的一灘血跡早已經(jīng)干涸,一滴一滴的血沿著一條歪歪斜斜的路線,通向一具地上的尸體。那是一個成年男子,趴在大理石磚通鋪的地板上。
身體上遍布著斑駁的血跡,周身散布著數(shù)不清的血泊,血點。
衣服被血跡浸染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只隱隱看得出是深色系的毛衣。尸體的半張臉貼著冰涼的地板,另外半張臉蒼白的接觸著同樣寒冷的空氣,僵硬的皮肉顯現(xiàn)出干燥而灰白的紋理,確實是死亡的色彩。
不僅僅是臉,細看下來,他的手腕、手掌、脖子、毛絨拖鞋邊緣腳部的皮膚,但凡是露出來又沒有沾染上血跡的地方,都泛著不正常的白。
那絕不僅僅是臨死前的失血過多就可以造成的。
他活在地面,卻不常見光。
一個退役軍人,大學畢業(yè)生,本該有和他同齡人一樣光明的未來,卻突然沉寂許久,像是被遺棄在陰暗角落里的蘑菇,甚至到現(xiàn)在失去了生命。
尸體身后的廚房從墻壁到地下的瓷磚都锃亮光滑,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卻全部整整齊齊的閑置在柜中,只像一個冰冷的廚具博物館。唯獨放置全套刀具的架子上,少了一把最長的西瓜刀。
梁安多看了兩眼,又獨自走上三樓。這棟別墅實在是很大,三層甚至預備了一個電梯井。李烈鈞再怎么不正常,畢竟也是個獨居的單身青壯年,自然沒有必要在三層的房子里加裝電梯。
三層其實都是臥室,一個主臥一個次主臥再加上一個在外面都能看的清楚的巨大陽臺。很明顯,連李烈鈞本人平日里都不會來到這里——在這個地方,甚至連樓梯上都鋪滿了幾乎沒有被侵擾過的灰塵,安安穩(wěn)穩(wěn)地堆積到了一起。
殺人犯或許的確和這個地方?jīng)]有關系,但梁安還是頗感興趣。一個人死亡后,尤其是非正常的死亡之后,這個人的整個生命旅程都會被人剖析,分割,切開來片成片一點點的分析和解讀。
李烈鈞說不上短暫也不能說漫長的一生里,有與常人幾乎別無二致的學習生涯,有痛失雙親的特殊之處,還有最引人遐思的空白的那四年。
一層的房間有李烈鈞生活的痕跡,但別墅的主臥在第三層,次臥也在第三層,這一層只有這么兩間臥室。如果主臥是李烈鈞的雙親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那么在曾經(jīng)的三口之家里,即使出于父母照顧孩子的考慮,李烈鈞的住所一定是三樓剩余的次臥。
在不能和父母共渡的時光里,這個封閉自己長達四年的人經(jīng)歷了什么呢?答案或許就在這個房間里。長期無人打掃而處處積灰的房間里,除了只留下木質床板的床鋪,擺放著幾座滿滿當當?shù)臅芎惋@得孤零零的書桌。
梁安倒不是多愁善感,只是想想一個人支付著一整座別墅的物業(yè)費,水電費,四年如一日的在這里頭扎根,卻長期連別墅的一半都無暇踏足……
實在令人頓足捶胸。
而他也確實是很好奇。
次臥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房間。相比主臥,那里沒有專門隔開的衣帽間和單獨霸占一個小隔間的大浴缸,但也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李烈鈞少年時的書桌,單人床,包括幾個擺滿了各種圖書的書架,甚至一個休憩用的小沙發(fā),都在滿室的灰塵中被封印作過去的模樣。
書桌上除卻灰塵,空空蕩蕩;而書架上卻比書桌熱鬧的多,不僅僅是滿滿當當?shù)母魃珪趶娙M去的書的前頭還琳瑯滿目的陳列著各種物件:
小到小男孩玩的玩具,像是十幾塊錢會前后滑動的汽車小模型,小巧玲瓏的木制積木,眉眼繪畫精致的定制俄羅斯套娃——可能由于是男孩子的玩具,睫毛畫的不長,略顯質樸。
大到書架頂端掛著的沉重的黑色包裹,由于主人粗心敞開小半的拉鏈,里面盛放的除了輕輕一拍就隨著布料的顫動而漫天飛舞的灰塵,還有一臺俄羅斯進口的觀鳥望遠鏡。
李烈鈞或許是個懷舊的人,卻顯然不是講究的人。
這些物件隨意的擺在書架的各個角落,亂成一片??善淖烂嬗质悄敲吹囊获R平川,除了可能是因為長時間放置而失去黏性掉落的一張便利貼,其上寫滿了凌亂到難以看出內容的字跡。
就像是桌子的主人在某時某刻一時興起,專門優(yōu)待的獎賞了它一番,把它打理的一干二凈——又突然把它永久的塵封,關在不見天日的房里成為一座封存的遺跡。
這其中的不和諧還不僅僅是這一處。梁安抬起手,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落在書架上,盡量避免了自己的觸碰破壞了原來在此處囤積的灰塵。
他挪開了書架最邊緣積灰的塑料漏斗,徹底露出后面情景。
大學教科書,高中輔導書,甚至包括一些高考習題冊,扎堆的整齊擺放在灰塵之下,這些陳舊的書書脊上都被塵埃所掩蓋,有的破舊不堪,有的看上去像是拆下了塑封以后就再也沒有翻開過。
它們顯然沒必要也沒理由一直被使用,只能證明屋子的主人真的對書架上有什么書這種事情并沒有特殊的要求,放上去就放了,僅僅作為擺設。
而在書架的角落,一本側面干凈如新的書正鑲在里頭,混雜在一眾裹著灰塵、側封字體模糊不清的書架上。
在這被塵封的房間里,好像一顆明珠落入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