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不曾忘記
何田田。她喜歡自己的名字從他口中說出時的聲音，溫柔，干凈，低沉。她突然又喜歡起自己的名字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喜歡，甚至厭惡、憎恨，然而經(jīng)他一說，仿佛這是一個很好的名字。
王何安問自己累不累。累嗎？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從有記憶開始，她就不曾忘記一件事、一個人，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腦中不肯離去。她記得媽媽剛發(fā)現(xiàn)的時候，眼睛里充滿悲憫，抱住自己哭個不停。她不懂，她次次都在學(xué)?？嫉谝?，她還不高興嗎？
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記得的不止課本上的解題步驟，還有每一次丟臉的時刻、朋友每一句前后矛盾的話語、擦肩而過的路人每一聲無意識的感嘆，這一切的一切，在她的腦中沒有優(yōu)先級，全都原原本本地記著。
什么都記得，仿佛什么都不記得。
快樂和痛苦都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削弱或減輕，在每一個空閑的時刻，都會朝她洶涌而來。
當(dāng)她明白母親的眼淚為何而流，就再不曾為自己的超能力自豪，也再不曾向別人透露自己的不同。
但她告訴了王何安，而王何安問她累不累。
“我習(xí)慣了。你知道hoarder嗎？他們從來不肯把東西扔掉，都囤在家里。如果擺得整整齊齊塞進柜子呢，就不會覺得那么亂?！焙翁锾镎f的是實話，這么多年來，她已經(jīng)找到了與自己相處的辦法。
“那也要家夠大才行呀?！蓖鹾伟残Φ馈?p> “好在我心胸寬廣?！焙翁锾镆残?。
午餐很快吃完，二人道別后離開。何田田把這當(dāng)作一次艷遇，而艷遇之后，生活仍要繼續(xù)，工作也要繼續(xù)。一回公司就被林占明叫進辦公室，匯報各項目的進度。
林占明絕不是好糊弄的老板，對工作要求非常嚴(yán)格，當(dāng)然他對自己更加嚴(yán)格。九年前，他剛從最高學(xué)府畢業(yè)，父親林之敬本想讓他入主集團子公司歷練，他卻執(zhí)意不肯，要自己另闖一番天地。父子倆僵持了許久，才在母親說和下達(dá)成一致，林之敬拿出500萬給他，盈虧自負(fù)，再無援助。血氣方剛的林占明一腔豪情，初出社會沒少走彎路，幾番頭破血流，硬是挺著不向家里求助，竟也堅持了下來，茂林投資從無到有，如今已成內(nèi)資投資的扛把子。外界關(guān)于他不學(xué)無術(shù)靠老爹的流言不絕于耳，何田田卻知道這一路走來他有多不容易。
何田田不敢大意，準(zhǔn)確簡潔地把目前投資項目的進度一一匯報，放在最后的是《韶陽》項目?！澳壳坝耙暿袌龌鸨?，各個項目不缺投資，我們手握《韶陽》版權(quán)，所以才有了挑合作方的主動權(quán)?，F(xiàn)在這個IP熱度猶在，但同期開工的古裝劇不少，這個項目拖不得，得要搶在前面，才能讓讀者基礎(chǔ)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最大。千秋已經(jīng)認(rèn)可我們的投資比例和派駐參與，下面就要具體落實，盡快開工?！?p> “你倒客觀?！绷终济髅娌恢每煞?。
“我做了大量市場分析，也參考了外部專業(yè)意見?！焙翁锾锊槐安豢?。
“你覺得顏容怎么樣？”
何田田從林占明臉上看不出喜惡，只得斟酌字句：“顏小姐氣質(zhì)非常符合《韶陽》女主，話題度很高，演技尚可，但她的片酬今年已經(jīng)漲到了3500萬打包，且她目前欲往電影方面發(fā)展，不知是否有電視劇檔期。如果說……能夠通過私人關(guān)系接觸的話，是非常好的人選。”
“選角這種小事也要我操心嗎？我問你她人怎么樣。”林占明看她小心翼翼的神色，覺得有些好笑。
“這，我和她不熟悉，不敢置評?！焙翁锾锟刹桓覍习迥锲奉^論足。
“恕你無罪，說。”林占明不依不饒。
“非常有魅力，情商很高，但缺乏安全感，很需要愛人的關(guān)心。”何田田嘆了口氣，老老實實說道。她幾乎不撒謊，但在林占明面前，連隱瞞和繞圈子也不敢，他總能用輕蔑不耐煩的眼神一眼擊破。
“你覺得我對她關(guān)心不夠？”林占明挑眉。
“我覺得，她對愛人關(guān)心的需求與您力所能及的關(guān)愛程度不匹配?！焙翁锾锓鲎∶媲暗淖慰勘?，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在說實話。
“那你是覺得我和她不合適。那你覺得什么人合適我？”
何田田覺得自己捕捉到了林占明臉上一閃而過的狡猾，但她有什么辦法，如何能控訴老板把秘書耍得團團轉(zhuǎn)？她認(rèn)命道：“您該跟無憂無慮長大的富家千金聯(lián)姻，驕蠻單純神經(jīng)大的那種?！?p> 林占明竟然點了點頭！何田田看得心驚肉跳。他說：“你說得有道理，但是顏容真的太漂亮了。”
何田田很想抬頭望天，果然顏值即是正義，也是，誰不喜歡美好的人與物呢？她決定結(jié)束這場逾越了工作范圍的談話，于是悄悄后退。
“何田田！”林占明忽然叫住了她：“下周一放你一天假，去看看田老師吧。”
轟——那是她腦中鎖著的抽屜炸開的聲音。她抓著門把手的指節(jié)緊緊攥起，像是要握住什么才能支撐她的身體。她辛辛苦苦折疊好、藏起來的記憶一下子涌到眼前，歷歷在目，真實的快樂、真實的痛苦，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謝謝林總?！彼K于說，語音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