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城內(nèi)城外（三）
沸水在紅陶小爐中咕咚作響，荀羨一手持杯，一手提壺，順著水流，輕轉(zhuǎn)洗杯，繼而以此燙壺。剔透的白瓷，沾染熬煮過后的晨露，手觸生溫，暖而不燙。
對立而坐的林子朝靜看荀羨一舉一動(dòng)，君子如茶，淡雅清幽。
揭開茶倉頂蓋，用茶匙撥茶于茶爐之中，荀羨看向林子朝，開口問道，“茶有百種，不知林公子最為偏愛的可是荀某手中之茶？”
林余安喜茶，林子朝幼時(shí)耳濡目染，自然通幾分茶道?？粗鑲}中的茶葉，葉卷而呈黃綠色，且?guī)в邪缀粒允瞧斩裏o疑。
“普洱透潤，多謝荀公子。”
接著荀羨打開旁邊的食盒，晶瑩剔透的糯米糍團(tuán)，撒上粒粒分明的稻米粉，讓人食欲大振?！败髂秤幸皇群茫菲斩畷r(shí)，要伴以甜糯的糍團(tuán)，沖淡味而甘苦的普洱，林公子莫要見笑?！?p> 普洱配糍團(tuán)，自己也是好久不見了。林子朝收回目光，客氣一語，“說來慚愧，林某也喜食這孩童之物，貪那一絲甜糯之味。”
“林公子喜歡，自是最好。”說著，荀羨沖林子朝微微一笑，目光轉(zhuǎn)向烹煮的茶爐，再次開口：“林公子可知這投茶一舉，可有禪語佛說？”
“請公子賜教?！?p> “賜教不敢，不過閑語。佛典記載，地藏菩薩為救度眾生，曾有過一語，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地獄中若存有一鬼，我永不成佛。投茶入壺，如菩薩入獄，赴湯蹈火，泡出的茶水可振萬民精神，如菩薩救度眾生?！?p> 荀羨將煮好的茶水倒入杯中，送至林子朝面前，笑道：“不知林公子何解？”
林子朝端起茶杯送至鼻前，輕嗅茶香，輕笑道：“我非神佛，如何普度世人。一切不過笑談罷了?！闭f完，將茶送入口中。
荀羨端著茶杯，細(xì)細(xì)打量林子朝，目光不離絲毫。
感受到荀羨的目光，林子朝輕挑眉頭，放下茶杯，揚(yáng)唇一笑，“荀公子何故如此看著在下？”
察覺自己的失禮，荀羨斂下眼皮，笑而不語，舉杯飲茶，以衣袖隔開二人。
看著荀羨身后燃盡的半支檀香，林子朝才察覺時(shí)間原已過大半，而見荀羨依舊不提正事，林子朝心中不禁發(fā)問，莫不是他在拖延什么？
發(fā)覺林子朝眼中一閃而過的戒備，荀羨放下茶杯，拿出一份用紅蠟密封的書信，放在桌上，遞給林子朝，“此物是煜王所要，勞由林公子代為轉(zhuǎn)交。至于之前由煜王親取的將領(lǐng)名單，權(quán)當(dāng)做易梧樓贈(zèng)與煜王的見面之禮。”
收好信封，林子朝點(diǎn)頭道：“林某代煜王謝過荀公子，如今正事已了，林某告辭?！?p> 說完，正要起身之際，荀羨拿出一塊玉佩放在桌上，不緊不慢道：“林公子說錯(cuò)了，這件才是你我要商討的正事?！?p> 林子朝一見此物，笑意化無，緊握雙拳。羊脂白玉，鏤以竹紋，這玉佩正是自家兄長，林子朝的貼身之物，他決然不會認(rèn)錯(cuò)。
只是此物，為何會在荀羨手中？
林子朝雙眼緊盯荀羨，沉聲問道：“上次易梧樓給林某的答案，可非如此，如今荀公子將此物擺在林某眼前，是何意？”
撇到林子朝蒼白的面色和青筋暴起的雙拳，荀羨依舊不緊不慢道：“林公子莫要?jiǎng)优?，不妨再?xì)細(xì)看看，此物可是您要尋之人的物件？”
母親贈(zèng)予他們兄妹二人的玉佩和玉簪，他與兄長貼身不離，自己怎會不識？只是面前的荀羨，林子朝并不知是敵是友，方才的失態(tài)，自己太過大意。
合上眼睛，深吸口氣，再睜眼時(shí)，林子朝的眼中已讓沉靜如水，不見波瀾。
荀羨見此，揚(yáng)起嘴角，暗聲贊嘆，“上次易梧樓拒了公子的請求，這次同樣如此。世間死傷者，成千上萬，要找一人的遺骸，實(shí)為大海撈針。不可能之事，恕在下無力相幫?！?p> “那此物何意？”
“林公子手中那件東西，有人高價(jià)相求，荀某也實(shí)在難以割舍，故而特意派人去尋林公子故友的遺骸，機(jī)緣之間，竟從附近農(nóng)夫手中得此玉佩，據(jù)那人之言，當(dāng)日他路過之時(shí)，見有人倒在田間，已然故去，而他見玉佩精巧，便動(dòng)了貪念，據(jù)為己有。”
林子朝聽聞此言，眼露殺氣，“所以那尸骨還是被曝尸荒野？”
“正是?！?p> 輕輕兩字，林子朝如同當(dāng)頭棒喝，眼眶微濕，不愿出聲。雖心中已然料到，但親耳聽聞，林子朝的心還是重如千金。
葬于高山，埋于山河，孤魂飄零，久而不歸。
荀羨再次沏了杯茶，送至林子朝手邊，“都怪在下考慮不周，因著自己喜聞檀香，就以為他人也愛，每與友品茶，點(diǎn)的一室檀香太重，害的旁人總是被熏了眼睛，望林公子莫怪，容荀某這就去熄了香爐?！?p> 說完，荀羨起身，背對林子朝，撥弄著根本淡而無味的熏香。
心細(xì)如發(fā)，細(xì)致入微。林子朝一笑，飲下溫潤的茶，心中一暖。他方才的失態(tài)荀羨看在眼中，因而特意胡謅了個(gè)借口背過身去，留給林子朝一點(diǎn)空間。
“荀公子，多謝?！?p> 正在撥弄檀香屑的熏香聽到身后之音，輕輕一笑，轉(zhuǎn)過身來，婆娑著手上微沾的香灰，無奈道：“瞧荀某生的手拙，竟沾染一身灰燼?！?p> 荀羨，林子朝，相視一笑。
過了片刻后，林子朝起身走到書案一旁，提筆而寫，荀羨則不問不語，重泡新茶。
茶畢，筆停。
林子朝將寫好的紙張遞給荀羨，開口道：“以物易物，以此物換彼物。”
接過紙張，倒是出林子朝意料之外，荀羨竟是看也不看，將其放在一旁后，伸手道：“林公子，喝茶?！?p> 正當(dāng)此時(shí)，門外傳來三聲輕敲門，仆郇輕聲問道：“公子可有事？”
見此，林子朝收好玉佩，沖荀羨一禮，歉意道：“荀公子的茶怕是要日后再飲了。再一次，多謝荀公子?！?p> 說完轉(zhuǎn)身離去，林子朝的手搭在門上之時(shí)，荀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林公子，下次見面稱我荀羨即可?！?p> 林子朝手上一頓，啟唇道，“荀羨，我名林子朝?！?p> 說完，打開房門，離開此處。
荀羨端起茶杯，揚(yáng)唇默念，“林——子——朝”。
茶香彌散，唇齒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