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無人可見

　　一方小院，只剩得寒冬的冷風(fēng)吹得人瑟瑟發(fā)涼。

　　林子朝低著頭，雙眼盯著地面，但心中的掙扎讓他攥緊了拳頭，他努力不讓這滔天的負(fù)罪感將自己吞噬淹沒。身旁越則煜將林子朝的掙扎看在眼中，他雖不贊同林子朝的做法但不代表他會不心疼。

　　緩身湊近，越則煜用只有他倆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問道：“方才所說的，可是你自己？”

　　林子朝猛然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他不習(xí)慣煜王靠的如此之近，更不習(xí)慣被人看到真實(shí)的自己，尤其是自己的軟弱與痛苦。

　　還是這樣的要強(qiáng)，還是這般的警惕，越則煜心中無奈，果然偽裝久了的烏龜，探出頭的時間不過一瞬。在自己身邊這幾月來，林子朝也只有剛剛才是卸下了面具，自己看到的永遠(yuǎn)是他想給旁人看到的樣子。人看久了便會貪心，總想知道面具之下究竟是何，自己也不曾例外。

　　“本王曾問過你，人命置換可值得，如今看來你的想法依舊未變。只不過本王不會再將屠刀遞給劊子手，也不會再讓他人的性命去為你的錯誤而犧牲。”越則煜直起身子，拉開與林子朝的距離，冷聲繼續(xù)道：“你不是對大燕律例很熟嗎，告訴本王第二百一十八條是如何寫的？”

　　“大燕律例二百一十八條，凡私自盜用、調(diào)換國庫、各州府衙糧倉存糧者，杖刑五十，流放千里。性質(zhì)惡劣者，處極刑?！?p>　　“三百四十三條？”

　　“大燕律例三百四十三條，登記在冊的各大小官員，凡有欺君罔上，知情不報(bào)者，革除官職，杖刑五十，充軍發(fā)配。危害百姓嚴(yán)重者，處極刑?！?p>　　“二十一條？”

　　林子朝用平靜的聲音，背出這最后一條，“過失殺人者，杖刑二十，流放百里，故意殺人且情節(jié)惡劣者，殺人償命?！?p>　　“這三條律法，你犯了幾條？又該如何判罰？”

　　“全部為之，當(dāng)……數(shù)罪并罰。”站直了身子，林子朝看向越則煜緩緩說完。

　　不畏縮，不懼怕，錯便是錯，做了事就該承擔(dān)應(yīng)有的代價，律法存在的意義林子朝向來支持，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越則煜瞇了瞇眼睛，看著林子朝如此，婆娑著手指，終于開了口，“林子朝私調(diào)糧草，草菅人命，著杖刑一百二，當(dāng)眾行刑，著后押解入京交由圣上親裁。你可有反駁之言？”

　　扯扯嘴角，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林子朝想到煜王不會輕饒自己，只是沒料到他真的半分余地都不留，不愧是軍紀(jì)嚴(yán)明的煜王。雖換做是他也會和煜王一樣做出選擇，但為何這話從他口中說出自己會有些苦澀。

　　聽完四哥的話，越則昭心中納悶，這是要放棄林子朝？一百二的杖刑且不說那副身板能否受的了，重要的是當(dāng)眾行刑無疑昭告天下林子朝之罪，這等于根本斷了后面脫罪的可能。此事說到底影響不過一時而已，但林子朝的計(jì)謀不論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都會是助力，因小失大，四哥在想什么？

　　在越則昭懷中的穆英憤恨的看著林子朝被押走的背影，心中的的怨恨依舊不消，隨手將眼淚擦干，推開越則昭，起身跟向林子朝，她要親眼看到這些人嘗嘗報(bào)應(yīng)的滋味，她不會讓這些人互相包庇。

　　感覺懷中的溫暖消失，看著穆英的離開，越則昭沖著還伸在半空的雙手不是滋味的扯扯嘴角，握緊了手掌。

　　同知府衙的大門離街口不過一百多米，街上躺滿了圍聚在一起取暖的災(zāi)民。突然點(diǎn)燃的火把弄醒了睡夢中的人，眾人揉揉眼睛惺忪的看著走出府衙的人，其中還有那個幫他們看病送藥的林家公子，怎么這一次像個犯人被押著出來，后面的不是煜王嗎，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好奇聚攏了眾人。面對一雙雙盯著自己的眼睛，林子朝沒有避開。瞥到藏在府衙內(nèi)偷偷張望的劉項(xiàng)德，林子朝輕輕搖搖頭，換回劉項(xiàng)德感激的一禮。本就是自己的主意，沒必要牽扯其他人。

　　在他耳邊是煜王向眾人交代著這幾日城中情況，遣詞用句都是滴水不露，安撫民心之時也解釋了前因后果。煜王，從來都不會行招錯步。看著煜王轉(zhuǎn)向自己，聽著他問自己是否認(rèn)罪，林子朝細(xì)細(xì)回看越則煜，望著他瞳孔之中映射的火把，在明亮的火焰也照不透他眼中的所有，轉(zhuǎn)過頭直面那些他想保全的多數(shù)人，可剛一抬頭一只草鞋便直直打中了他的頭。

　　“狗官！還我爹的命來！”那人滿眼通紅，無盡的怒意似是要從全身迸發(fā)而出。

　　質(zhì)疑、憤恨、蔑視、痛心，情緒在人群中蔓延，一雙雙眼睛成為最為致命的利刃，一句句唾罵成為最狠毒的詛咒。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但林子朝抬著頭，始終不愿避開，早已預(yù)料不是嗎，這些代價早已預(yù)想不是嗎？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堅(jiān)定了所有的猶豫，可真面臨與眾人為敵的境地，他的心還是止不住的發(fā)酸。

　　那是有人在看著他皺眉？林子朝瞇了瞇眼睛，在昏暗的火光之下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薛平士。本是俊秀的面容終究留下了猙獰的疤痕。

　　看到林子朝投來的眼神，薛平士努力笑笑，希望能給他些安慰。薛平士不明白，這些人中有不少是被林子朝從覺然山上救下來的，也有不少是在林子朝的診治下保下一條性命，為何林子朝的好他們此刻全然不記得？是不是真如林子朝所說，人都是盲目的，尤其當(dāng)他們聚在一起。

　　林子朝不知薛平士的質(zhì)疑，他看到的只是薛平士皺著眉頭卻有傻乎乎的咧著嘴，倒是有幾分怪異，但這份怪異的笑容讓林子朝心中一暖，他也不算是眾叛親離。

　　收回目光時林子朝正巧瞥到站在人堆中的穆英，她眼中的恨意，讓林子朝憶起她所說的話。三十二人，被自己犧牲掉的那些少數(shù)，他對他們永罪難消。雙膝跪地，林子朝沖著前方重重一叩。

　　看到這突然的磕頭，眾人止住了謾罵，郎朗清風(fēng)的少年為何向他們行禮，他這是在求饒？

　　旁人不知，但一旁的越則煜心里清楚，林子朝這一拜不是沖著眼前這些活著的人，這一跪是向亡者致歉。

　　“我，認(rèn)罪——”

　　說完這句，兩個府衙手持行刑杖走上前來。林子朝長嘆一聲，心中苦笑，這一百二十杖下去，自己許是爬不起來了……

　　正想著，越則煜邁開步子，行至他面前，向著眾人開口道：“本王曾向諸位許諾，力保大家不再遭受饑寒之苦，早日歸家，可如今本王食言，此乃罪一；手下約束不力，致使眾人受苦，此乃罪二；身為大燕皇子，身為朝廷屬臣，不嫩為大燕子民分憂解難，此乃罪三?！?p>　　越則煜脫去上身軟甲，面向眾人，跪在林子朝身旁，沉聲道：“此三罪，當(dāng)罰，應(yīng)罰！這一百二十下的杖刑，更該讓我長長記性?！?p>　　兩個衙役舉著行刑杖根本不敢落下，越則煜沉聲道：“動手！”

　　林子朝不知道越則煜為何要替自己受刑，連聲勸阻，“王爺，這是我自己的事，無需王爺替我……”

　　“閉嘴。”越則煜呵止了林子朝未完的話，“把你丟掉的腦子撿回來，看看周圍。”

　　一句話，點(diǎn)醒了林子朝，僵硬的側(cè)過頭，一張張被火把映亮的面孔落入林子朝眼中，尚未平息的怒火在人群中蔓延。林子朝突然明白了煜王為何要當(dāng)眾行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煜王是在給所有人一個泄憤的機(jī)會，怒火必須有人來承擔(dān)。只有泄洪，才不會潰堤。

　　林子朝能理解煜王的警惕，但不懂他為何要幫自己受刑。

　　看了林子朝一眼，越則煜冷聲道：“本王可不想在把銀子花在你的藥費(fèi)上……就當(dāng)是你欠我的?！?p>　　說完這句話，越則煜下了死令，府衙在不敢有絲毫猶豫，行刑棍直直落下。

　　每一次的抬起下落，都在越則煜的后背留下道道血紅。林子朝第一次看到，原來越則煜的身上竟然有這么多傷口，刀傷，劍傷，還有細(xì)藤留下的淡淡痕跡。聽著一聲聲皮肉綻裂的聲音，林子朝死死的握住拳頭，看著越則煜緊咬的牙關(guān)，林子朝都未曾發(fā)現(xiàn)自己眼中的心疼有多濃重。

　　漫長的半個時辰，整條街上擠滿了人群，火把換了又換，但無人發(fā)出聲響，有的只有那九層臺階上，沉悶的打擊與隱忍的克制……

　　最后一擊的下落，十足十的力道讓越則煜直立的身子向前倒去，林子朝想要一把拉住卻被手上的鐐銬拽了回來，他看著越則煜在離地只剩一寸之時，雙拳砸地，撐住了虛弱的身軀，血點(diǎn)順著指尖縫隙印染在地上，從嘴角硬生擠出話來。

　　“將林子朝收押大牢?！?p>　　“先讓我給你診脈……”

　　越則煜猛然轉(zhuǎn)頭，看向林子朝，緩聲道：“押……下去——”

　　林子朝張開的嘴不在出聲，將擔(dān)憂和掙扎壓回心間。煜王的意思，他懂，他們不能前功盡棄，下面的災(zāi)民不希望自己活生生的站在他們面前。

　　最后看了一眼撐在地上的越則煜，林子朝慢慢轉(zhuǎn)身，帶著叮當(dāng)?shù)溺備D向大牢走去，眼中的通紅，無人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