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秦羽涅與刀鸑鷟乘著馬抵達(dá)羅代江時,已是雨霽天青,晨光熹微。
秦羽涅手馭韁繩自羅代江中段而上,一路上遇見許多蒼玄軍,他們各個都身在湍急地江流之中,手持工具或是自己的兵器,在鏟除淤堵在河道中的淤泥漿土,清理阻斷水流的大小碎石。
皆勤勤懇懇,不見有人偷奸?;脵C(jī)偷懶。
秦羽涅原意本是先往上游與笛將軍匯合,向其詢問這幾日來對河道的疏通情況,卻不想此時便有些將士偶然抬頭間,看見他騎著雷霆行過。
“參見慎王殿下。”那幾名將士見了秦羽涅,來不及將手中的工具放下便俯首抱拳,行禮拜見。
他們的聲音驚動了此時正在這一河段做工的所有將士,見了秦羽涅也都異口同聲道:“參見慎王殿下。”俯首行禮。
“免禮。”秦羽涅拂手,“大家繼續(xù)干,爭取早日減輕災(zāi)情?!彼挷欢嘌裕环愿浪麄兝^續(xù)疏通河道。
“是!”大家應(yīng)地擲地有聲,心中也覺著干勁十足。
“我們走吧,笛將軍應(yīng)在上游監(jiān)工督查?!钡尔N鷟點點頭,蒼玄軍目送著他二人騎馬離開,不禁私下里議論紛紛,好奇不已。
雷霆在此處已行的慢了許多,刀鸑鷟看著這巍巍青山,云霧繚繞,忽覺大自然鬼斧神工,若是此處不受災(zāi)情影響,江水滾滾東流,定也是一副絕色山水圖畫。
“此處若是不受這災(zāi)情影響,定也是好山好水,叫人流連忘返?!彼唤锌雎?。
“沒錯,伏龍山若未遭此災(zāi),空山新雨后,讓人心曠神怡,確實是絕佳景致?!鼻赜鹉鶎λ搜院翢o異議。
“南朝真可謂江山如畫,海晏河清啊!”見刀鸑鷟神色間盡是向往憧憬之情,秦羽涅也被她的情緒所感染。
“南朝山長水闊,絕美之景數(shù)不勝數(shù)?!鼻赜鹉诡佉恍Γ安贿^我卻更向往著天下美景,塞北江南,日賞水秀山明,川渟岳峙;夜看皓月長空,星辰聚散。你若是有此興趣,日后便偕你同游這大好河山。”
“好!一言為定!你可不能輕易反悔!”刀鸑鷟心中豁然舒朗,爽利地應(yīng)承下來。
“一言為定,絕不反悔!”猶如立誓一般,一言九鼎,“不過,眼前要解決的問題才是關(guān)鍵,不然何來日后的仗劍江湖?!?p> 他們行了不久便至羅代江上游,果然,笛琛正在與蒼玄軍并肩作戰(zhàn)。
“笛將軍!”秦羽涅躍下馬背,大聲喚了笛琛一聲,見他向這邊看來,便伸出手去牽住刀鸑鷟,拉著她跳下馬來。
笛琛從及腰的江水之中提起褲腳,持著劍匆匆趕至秦羽涅面前,“慎王殿下。”他抱拳行禮,忽然看見秦羽涅身旁站著一名眉眼清秀的白衣公子,不禁問到,“殿下,這是?”
“這是我莊中弟子,蘇梨。”
笛琛心有疑惑,但卻還是點了點頭,正想要向秦羽涅報告近日來的賑災(zāi)情況,卻不想一低頭便看見秦羽涅被布條包裹住的手臂,他驚呼出聲:“殿下!你受傷了?”
“并無大礙,笛將軍不必?fù)?dān)心?!鼻赜鹉鶎⒋耸螺p描淡寫地帶過,“說說近日來的情況吧?!?p> 笛琛將信將疑,但仍舊開口道:“殿下,這三天來,在將士們的日夜努力下,羅代江的疏通已可以開始收尾了,河道中的大小碎石幾乎全部被搬運出來,堆積的淤泥河沙也都快被清理干凈了。若是這幾日不再天降暴雨,便不會再發(fā)大水了,不過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待回朝后需得將此時啟奏皇上,詳細(xì)地規(guī)劃安排。那么接下來,便是百姓的安置問題,再來博義城中、城郊被大水所毀的建筑、農(nóng)田的事宜需要從長計議?!?p> 秦羽涅點點頭,“沒錯,這些事情工程浩大,還需從長計議,待此處疏通工作完畢后,再來商議。笛將軍,此次賑災(zāi)全靠你細(xì)致安排,指揮得當(dāng),當(dāng)真是功不可沒?!鼻赜鹉諄斫栽诓閷ゅX宴與玄天令一事,對救災(zāi)一塊難免不能參與投入進(jìn)來,未在第一時間與將士并肩作戰(zhàn),思及這點秦羽涅心中深感愧疚。
刀鸑鷟將他眉目間細(xì)微地變化收進(jìn)眼中,靜立在他身邊,并不打斷他。
“殿下謬贊了,多虧殿下提前將各項事宜安排的細(xì)密妥帖,臣和將士們不過是謹(jǐn)遵殿下的吩咐罷了。”笛琛不能將大家的功勞都安在他一人身上,若是只單單靠他一人,也是任何事都無法完成的。
“是大家的功勞,回朝后,本王會啟奏皇上,好好犒勞大家?!鼻赜鹉獣缘谚∠騺碇伊x耿直,從不貪戀權(quán)勢功利,正因如此,他才能完全勝任此次賑災(zāi)事宜。
“多謝殿下?!钡谚☆D了頓,似是想起些事,“對了,啟稟殿下,在羅代江這幾日,不但疏通河道的事宜進(jìn)行的有條不紊,我們還救了許多因受災(zāi)或是被江水沖流的百姓,這其中最小的才七歲?!?p> “他們此時人在何處?”秦羽涅一聽,不禁眉峰一蹙,與刀鸑鷟四目相視,見她眼中也涌上一絲擔(dān)憂。
“他們?nèi)硕荚诓贿h(yuǎn)處大軍扎營的營地之中,我?guī)У钕逻^去看看。”一邊說著,笛琛便帶著秦羽涅與刀鸑鷟一同前往大軍駐扎的營地。
“殿下,就是這里了?!钡谚∠崎_營帳帷帳,里面男女老少有十來個的樣子,皆是被救的受災(zāi)百姓。
那些人見營帳的帷帳突然被掀開來,都齊齊的向他們投來注視的目光,營帳中為他們送食物和湯藥的將士也都轉(zhuǎn)過身來,看見秦羽涅皆叩拜行禮。
“大家別怕,這是我們慎王殿下,聽聞大家在此處,來看看大家,大家若是有什么難處,便一一對殿下講來?!钡谚≌f完后,朝秦羽涅抱拳道,“殿下,臣便先過去了,今日要需再次將整個羅代江的情況勘查一遍。”
“好,笛將軍一路小心?!鼻赜鹉c頭示意,“本王在此等候笛將軍的消息?!?p> “是!臣告退?!钡谚е莾蓚€將士一同離開。
營帳中便只剩下了秦羽涅與刀鸑鷟還有那十來個百姓。
刀鸑鷟從進(jìn)營帳一眼便看見那個瘦骨嶙峋地小男孩,他靠在墻邊坐著,面色有些蒼白,但卻干凈,應(yīng)該是為他擦洗過了,他將小小的身軀蜷縮成團(tuán),只露出兩個明亮卻帶著驚懼恐慌的鹿眼來,躲閃地看著他們。
她放緩步子,輕輕地走向那孩子,怕嚇著他,便先蹲在了離他有些距離的地方,“小弟弟,你別怕,你現(xiàn)在安全了,不會再有危險了。”她試著用溫柔的言語去安撫孩子此刻心中的恐懼。
“是啊,孩子,別怕?!辈恢螘r,秦羽涅也來到了她身邊,與她一同半蹲在地上,輕言細(xì)語地對那孩子說話。
“小弟弟,你的家人呢?”雖然不愿,但刀鸑鷟不得不問出這句話,即便她知道她此言一出,很有可能會在這孩子心上造成又一次的創(chuàng)傷。
只見男孩子搖搖頭,清澈的鹿眼竟已溢出晶瑩的淚水,猶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滴滴落下,浸在他的衣衫上,
刀鸑鷟秀眉一蹙,與秦羽涅對望一眼,“孩子,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鼻赜鹉鶎⑺麛埖缴磉?,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脊。
“這孩子叫阿七,是我們村一鐵匠家的孩子,他父母在大水里喪了命,他無依無靠,幸好啊被趕來的將士們救了,這才得意保住性命啊。只是從那日以后,他便一直這樣,不言不語,也不吃飯?!焙鋈?,聽聞旁邊一老婦人開了口,將這喚作阿七的孩子的身世緩緩道來,刀鸑鷟不禁心中一痛。
“阿七,阿七,你看看姐姐。”許是刀鸑鷟與他有緣,他將埋在秦羽涅懷中瘦小的臉慢慢地抬了起來,雖然仍舊有些緊張,但卻沒有方才那么害怕了。
“阿七,姐姐從生下,就沒有爹娘,更不知道爹娘長什么樣子,他們究竟還在不在這個世上。小的時候,姐姐會想,爹和娘一定是去了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去那里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毅力,只有當(dāng)姐姐有了足夠的勇氣和毅力時,才能去那個地方找他們,才能見到他們?!钡尔N鷟說這話時,仿佛也陷入了對未曾謀面父母的思念,“所以,阿七,你的爹娘也一定是去那個特別的地方了,阿七太小,還不能和他們并肩作戰(zhàn),如果阿七想要見到你的爹娘就必須快快長大,成為一個男子漢,那個時候,你就又能見到你的爹娘了。”
“真的嗎?”阿七小心翼翼地開口問到,讓刀鸑鷟一喜,“只要我長大了,成為一個男子漢,就可以見到爹和娘了?”
這一問讓營帳中的人都落下淚來。
“沒錯,姐姐不會騙你的,姐姐和你拉鉤?!彼套⊙壑械臒釡I,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等待著阿七的動作,沒想到,阿七真的緩緩地伸過小手,和她勾在了一起。
秦羽涅靜靜地看著刀鸑鷟,看著她眼中翻涌滾燙的淚,像是沉寂在海中被珍藏的珠寶般,她眸子一閉,便落了下來,掛在如玉般的面龐上,惹人憐惜。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拖住她的臉頰,輕輕地為她拂去淚珠,刀鸑鷟淚眼朦朧地看著他,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知道,她竟有著這般凄楚的身世,他不知道,她在說這樣一段過往的時候,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怎樣的畫面,他不知道的太多了,但他即便是如此不了解她的過去,心中卻依舊隱隱作痛。
“阿七,這個姐姐說的沒錯,你的父母會一直等著你的?!彼嗔巳喟⑵呷彳浀陌l(fā)絲,只希望以此來向他傳遞微不足道的力量。
“嗯!阿七知道了!阿七會乖乖的,會快快長大變成一個男子漢!”刀鸑鷟聽后,也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撫摸他可愛的小腦袋,秦羽涅將這看在眼中,不忍心去打破如此溫暖人心的一幕。
之后,他們向這里的十多個百姓詢問了情況,并告訴他們一定會盡早解決災(zāi)禍,讓他們重新回到原來平靜安寧的生活中。
刀鸑鷟掀開帷帳,從里面走了出來,忽覺著方才有些喘不過氣來,神色間還有些恍惚。
“沒事吧?”秦羽涅跟了出來,與她并肩而立。
她搖搖頭,“我沒事,謝謝你?!彼蝗煌蚯赜鹉?。
“為何謝我?是你以身為例,讓阿七心中釋懷的?!鼻赜鹉愿幸苫螅不赝?,等待著她的回答。
刀鸑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鄭重地說到:“我曾經(jīng)在蘇府聽見了你和公子的談話?!彼狼赜鹉哪稿突实芏荚谑迥昵笆й櫜灰?,至今未找到。
秦羽涅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垂下眼睫,“是,我與阿七一樣,在年幼時與母妃和皇弟失散,十五年了?!彼淄蜻h(yuǎn)山,眼中是無法忽視沉痛。
刀鸑鷟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眉眼染上憂傷,看著他陷入回憶。一個叱咤疆場,浴血重生的王將,在過往的生命里,是在用怎樣的勇氣和力量將自己活成了今天這般堅不可摧的模樣。
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該提及此事,“對不起。”她心中不忍,看著他,萬分真摯,
“方才說謝謝,現(xiàn)在又說對不起?!鼻赜鹉鶕u搖頭,“我真是不懂你?!?p> “謝謝你,是因為你在能夠體會到阿七的痛徹心扉時仍舊選擇在他身邊;對不起,是我對我不該偷聽你們的談話以及不該隨意將它擺開來閑談而向你道歉?!钡尔N鷟解釋完后,卻只看見秦羽涅對她淺淺一笑,并未有半分責(zé)怪她之意。
“你真是......”秦羽涅未說出后面的話,他覺得這女子,能夠讓他欣喜也能讓他疼痛,無時無刻不在牽動著他的情緒,他不知該如何去講,他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我怎樣?”刀鸑鷟一改方才沉郁地模樣,笑著問,不過卻也不想為難秦羽涅,她話鋒一轉(zhuǎn),“阿七他無父無母,也沒有家了,你可曾想過如何安置他?”
“你覺得呢?”他忽然很想聽聽看刀鸑鷟的想法。
“我覺得,你那穹玄山莊那么大,多一個阿七應(yīng)該不過分吧?”刀鸑鷟其實早就想到了阿七今后的可去之路,不過沒想到秦羽涅竟會向她詢問。
“好,就按照你說的辦。”
“真的?你答應(yīng)了?”刀鸑鷟大有喜出望外之感,沒想到秦羽涅竟然如此爽快地便答應(yīng)下來。
“我何時騙過你?”他嘴角含笑,與往日那冷冽的模樣不同,刀鸑鷟覺著這幾日的他格外地溫柔細(xì)膩,愈發(fā)的有人間氣了。
她朝他笑的明媚清朗,一雙眸子似攬盡了這人間絕色,讓人不禁心中豁然,曠達(dá)愉悅起來。
“對了,你這手,讓你的將士拿些藥膏來,重新包扎吧?!?p> “好,聽你的?!?p> 許是天公作美,那日的天青云淡,旭日高照,千絲萬縷的金光穿透稀薄的云翳傾灑在這萬仞青山上,長道幽靜,百花欲燃,隨著這蕩滌的江流,越過千重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