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年五月二十,博義,刺史府。
曾經(jīng)歷了一場血腥殺戮的庭院,因刀鸑鷟他們到此夜宿似乎褪去了一絲駭人可怖之感,多出幾分人氣來。
只是今天這返程的日子,卻陰沉的有些過分。天邊薄云漸聚,層層堆疊,無盡地翻涌入穹蒼不斷擴(kuò)大開來的黑洞之中,似成群黑鴉齊齊催動羽翼妄圖顛覆著白晝,讓天地陷入永夜,向著城墻步步緊逼,來勢洶洶。
不過好在老天體諒,并未落下大雨來。
刀鸑鷟醒來時,秦羽涅正倚在床榻邊闔眼淺眠,背脊挺地筆直,全然沒有一絲休息時應(yīng)有的模樣。
桌上的燭火早已被夜里躥如屋中的涼風(fēng)吹熄了,空留下堆砌的蠟淚,不過于此時所面對的處境而言,也算是一室靜好。
她的目光從蠟淚移至秦羽涅的面龐上,逡巡良久,看著他眉眼間倦意,不忍就此驚擾了他,便盡量讓自己起身的動作極盡輕柔,掀開錦被坐起身來的那一瞬,不曾想,秦羽涅早已醒了過來。
“吵到你了?”她心中懊惱,略帶自責(zé)地問他,又匆匆地向窗外瞥了一眼,昏沉灰暗,讓她以為天還未明,“天色尚早,不如你再休息片刻吧?!?p> 秦羽涅一雙星眸啟張,墨色的瞳仁似無時無刻都噙著熠熠光華般,注視著他的眼睛,就好似能從中獲取使人堅定的力量般,讓人驚奇,“不了,你昨晚睡得可好?”
刀鸑鷟只好點點頭,“讓阿七再睡會兒,待一切打點好了,再喚他起來。”刀鸑鷟看著床榻上睡得安穩(wěn)香甜的阿七,心頭一熱,淺淺一笑。
“好,你先整理一番?!毖粤T,秦羽涅則退出房中,為刀鸑鷟與阿七兩人留出空間來。
秦羽涅從屋中走出,看著陰沉灰暗的天色,心想須得加緊將一切都拾掇規(guī)整,盡快啟程。
于是,他先一同與笛將軍將賑災(zāi)收尾工作審查一番,又將一萬蒼玄軍集合整頓,命令京華將大牢中關(guān)押的百十來個地心寨匪賊押著刺史府前,等待大軍啟程。
蘇越與銀決在那門客處找到了另外的書信證據(jù),按照秦羽涅的意思,要將那門客與月濃姑娘一同帶回鳳華。
刀鸑鷟在秦羽涅走后,將一些隨身衣物和干糧打包起來,這才叫醒還睡意朦朧的阿七,見那孩子朦朦朧朧地半睜著雙眼,情不自禁地揉了揉他柔軟的發(fā)絲。
“阿七,我們要啟程離開這里了,快起來。”
阿七十分聽話,他很快便自己將衣衫穿好,不勞煩刀鸑鷟為他打理,乖乖地坐在床邊,輕輕地蕩著自己的雙腳,看著刀鸑鷟在屋里屋外穿梭往來。
想是經(jīng)受了重創(chuàng)所以變得比一般孩子成熟懂事,所重新獲得的一切便比別人更加害怕失去,更加懂得珍惜。所以訊速地成長,不愿拖累他人為自己操心。
刀鸑鷟端著清水進(jìn)屋時,恰巧看到這樣一副畫面,阿七圓潤的鹿眼直勾勾地看著屋外透進(jìn)光亮的地方,在自己踏進(jìn)屋中的那一剎那,他的眼神似乎躍上一絲流彩,霎時更加明亮。
他一躍離開床榻,飛快地向自己跑過來,“阿梨哥哥。”他竟也沒有忘記對自己的稱呼。
“阿七,來洗臉?!钡尔N鷟執(zhí)起手帕在清水中蕩滌,揉搓了一番,又將手帕挑起擰干,阿七便伸過小臉讓刀鸑鷟幫他仔細(xì)擦拭,“好了,阿七生的真是清俊?!彼σ庥还芎螘r何地,對著阿七總是無法將半分沉郁的情緒壓迫在他的身上。
阿七也笑呵呵地,對刀鸑鷟喜歡的不行。
正當(dāng)這時,秦羽涅將一起事宜已安排妥當(dāng),便回到屋中,阿七喚他,他便笑著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刀鸑鷟順勢朝著他說了句:“洗漱吧。”
秦羽涅身子輕顫,也未拖沓,便走至他們身旁,看著刀鸑鷟一雙白玉般的素手被清水淹沒浸潤,又執(zhí)著干凈的手帕遞給自己,他伸出手去接住。
“事情都安排妥當(dāng)了?”刀鸑鷟低下頭去,看著銅盆邊緣的水漬,接過秦羽涅遞來的手帕,放進(jìn)水中,又倒了清水讓他漱口。
阿七見他們有話要講便自己乖巧地走到一邊去玩耍。
秦羽涅沒有答話,將水從口中吐出后,才說:“你可知這些事宜是何人對何人做的?”卻是答非所問。
刀鸑鷟先是一愣,隨之雙頰染上緋色,她知道只有夫妻之間才會這般親密,只有妻子才會這般服侍自己的夫君,她好心好意,還落得秦羽涅一陣嘲笑,她抬起頭來橫了他一眼,不過她存心慪氣,藍(lán)眸華彩流轉(zhuǎn),似嬌嗔般,別有風(fēng)情。
秦羽涅本是與她玩笑,想讓她展顏,卻不想惹惱了她,可心中卻愈發(fā)覺得她此番模樣好不可愛,上一次見好像已是在蘇府中她為了外出尋找辰砂被自己攔住的時候。
“不知慎王殿下何時學(xué)了這般調(diào)笑他人的本事?”她故作惱怒,臉色沉了下來,絲毫不給秦羽涅半分面子,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你生氣了?”他雖如此一問,但心中卻似已篤定了刀鸑鷟并未與他置氣般,胸有成竹。
“若我說是,殿下打算如何?”刀鸑鷟卻有意要與他爭論到底。
秦羽涅忽然一聲輕笑,惹得刀鸑鷟轉(zhuǎn)過來看他,只見他薄唇便蕩漾開一抹淡笑,若有若無,竟有絲道不明說不清的意味,“那本王便網(wǎng)開一面,不與你計較了?!?p> “你!”刀鸑鷟被嗆得啞口無言,心中從未覺得秦羽涅如此清冷正直的一人竟有也這般無賴的一面,她如此想著,居然忍不住笑出聲來,秦羽涅與她四目相視,兩人都爽朗地大笑起來,方才的玩笑幾化作虛無。
“好了,收拾規(guī)整,我們要啟程了?!笔樟诵σ猓尔N鷟也鄭重地點點頭,秦羽涅便讓她帶好阿七,而自己則拿上打包好的包裹,三人一同從屋中離去。
到了屋外,沿著長廊走至前庭,見笛將軍、蘇越、銀決與京華都在庭中等候,秦羽涅便快步走了上去。
“參見殿下?!彼娜她R聲行禮。
“免禮。大軍可已經(jīng)整合完畢?”
“回殿下,已在府外待命?!?p> “殿下,那些匪賊也由將士們親自押解,候在府外?!本┤A雖報告著匪賊一事,但目光卻落在了他身后所來之人的身上。
“好,吩咐下去,即刻啟程?!鼻赜鹉藭r卻并無心思去在意此事。
“是!”
秦羽涅一聲令下,笛琛便即刻朝外向蒼玄軍下達(dá)命令,蘇越與銀決也早早將馬車備好,牽著府門前。
“我們走吧?!彼磉叺牡尔N鷟輕聲道,將阿七攏在他二人中央。
刀鸑鷟牽著阿七來到府門前,蘇越一見她便說:“阿梨昨日休息的可好?”
“我休息的很好越大哥?!钡尔N鷟淺淺一笑。
銀決立在馬車旁,“公子,快上車吧?!闭f著借她一只手掌使力跳上馬車,只是刀鸑鷟忽覺腳下一軟,險些跌了,銀決大驚,急忙穩(wěn)住她下墜的身子,“公子,可還好?”
“沒事?!钡尔N鷟用力搖了搖自己的頭,方才還不覺,此時竟有些昏沉。
“方才還說自己休息好了,看來是過于疲憊,快進(jìn)車?yán)锶ピ偎挥X?!碧K越也被她此舉嚇了一跳,趕忙讓她到馬車中休息。
刀鸑鷟點點頭,掀起車簾,卻向著秦羽涅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見他已騎在雷霆背上,端端正正地看著自己,劍眉緊蹙,她即刻收回目光,帶著阿七鉆進(jìn)馬車。
月濃因是姑娘,又不會騎馬,便與刀鸑鷟同坐車中,刀鸑鷟朝她頷首,月濃也點頭見禮。
“好,啟程吧。”一聲令下,大軍啟程,浩浩蕩蕩地朝著帝都的方向駛?cè)ァ?p> 秦羽涅行在最前,卻記掛著在馬車中的刀鸑鷟,想到她方才險些跌倒,不禁眉峰凝蹙,心中隱隱不安。
蘇越與京華各在秦羽涅左右兩旁,看著秦羽涅滿面心事,心中有各有計較。
蘇越從不知他們生性冷靜的慎王殿下,統(tǒng)領(lǐng)江湖第一大派的掌門人,平日里都是冷冽若寒霜般叫人敬而遠(yuǎn)之,這短短幾日竟然如此情緒化,會因他人的喜悅而歡愉,因他人的苦痛而憂慮,心緒仿佛都被一個人牽動著,而那個人竟然是阿梨!
得知了這一認(rèn)識,他又不禁在心中替秦羽涅和蘇辰砂糾結(jié)起來,從往日的相處中來看,他總覺著公子和殿下都對阿梨照顧地?zé)o微不至,事無巨細(xì),更是對她千般萬般的好,只是他們二人可謂是比親兄弟還要親,若是愛上同一個人,這可如何是好???
而這一切在京華眼中,卻只落了個心生妒意,她在秦羽涅身邊已是許多年了,從不曾見過秦羽涅如此為一個人歡心、憂愁,那女子究竟憑什么能夠得此厚愛......她心中如此一想,不禁倍感失落,秦羽涅此刻的神情就猶如一根刺細(xì)密地扎在她的心上,讓她痛的麻木不堪。
大軍行進(jìn)仍在繼續(xù),若是無任何突發(fā)狀況,只需六七日便能順利抵達(dá)鳳華。
大軍就這般平穩(wěn)地行了六天五夜,終于在第六日的夜里,還是出了大事。
那夜朗月星懸,清風(fēng)揉碎在浩瀚的穹蒼之中,愈是平靜安寧,就愈讓秦羽涅感到心中難安,總覺著這皓月繁星之后藏著一場來勢洶洶的風(fēng)暴。
“殿下!”一聲驚呼劃破長空,自遠(yuǎn)傳入秦羽涅的耳中,在寂靜的夜間顯得尤為驚詫刺耳,那聲音是正在駕馬的銀決發(fā)出的。
秦羽涅頓時心下一緊,好似被人捏住了整顆心臟一般,難以喘息,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著馬車的方向疾馳而去。
“殿下!公子他......他渾身發(fā)冷,疼的快暈厥過去了!”銀決此時如急火攻心,一時間語無倫次,連說這么短短的一句話都帶著顫音。
秦羽涅神色一凜,匆匆勒了韁繩,躍下馬去,徑直跳上馬車,鉆了進(jìn)去,笛琛見勢,便命令大軍立即停下,原地待命。
蘇越與京華也隨之趕到馬車旁,只聽得馬車中一陣撞擊之音傳出,心中都惴惴不安起來。
秦羽涅剛進(jìn)馬車便看見刀鸑鷟蜷縮在車廂的地板上,極力地用纖細(xì)的手指扣住木板,阿七在一旁受了驚嚇紅著眼睛大聲哭泣,嘴中叫著阿梨哥哥,而月濃一邊護(hù)住阿七,一邊想要幫助刀鸑鷟卻也只是手足無措。
見了秦羽涅宛如見了救星一般,秦羽涅囑咐她抱住阿七,自己半蹲了身子去查看刀鸑鷟的情況,只見刀鸑鷟衣衫凌亂,發(fā)絲飛散,額上密布著大小汗珠,沿著精致地面頰滑落下來,將發(fā)絲胡亂地黏在上面,遮住了雙眸。
秦羽涅此刻心中猶如一團(tuán)亂麻,只能趕忙將她抱住,擁在自己的胸膛里。她的身子好冷,縮在他懷里不斷的打顫,他用修長有力的手指扣住她單薄的雙肩,臉緊緊地貼住她的額頭,低聲呢喃:“阿梨......阿梨,是我。”
刀鸑鷟只覺身子里的那團(tuán)烈火又在五臟六腑中躥燒,熱烈洶涌,疼痛難忍,而自己的手足卻又似凍在冰天雪地之間,毫無知覺。尋了暖源,便想要更暖一些,一個勁地往秦羽涅的懷里靠去。
秦羽涅見狀,一把抱起她坐在馬車座上。片刻不松手地?fù)碜∷p撫她的背脊,下巴貼在她柔嫩的面頰上,也顧不得她的汗水打濕自己的臉龐。
“阿梨別怕......”他忽然想到,刀鸑鷟來南朝之前中了九幽圣教地滅的噬魂釘之毒,想是此時毒發(fā)了。
他竟疏忽了這幾日刀鸑鷟是否有按時服藥,讓她跟著自己四處奔波,幾日不曾好眠。他從未像今日這般惱過自己,但他深知現(xiàn)下一切的愧疚自責(zé)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他便很快地冷靜下來。
他驅(qū)動內(nèi)力,不斷地將真氣傳給刀鸑鷟,希望能緩解她一時的痛楚。
果然,刀鸑鷟漸漸地在他懷里安靜下來,不再泛寒顫抖。只是此法能暫保她一時無礙,若要想讓她徹底平安無虞,還需加快回到鳳華,讓辰砂替她診治。
不知是不是秦羽涅讓她安心,她竟在他懷中安穩(wěn)睡去,只是手依舊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襟不愿松開,但身子上確是比方才舒適了許多,她在他懷里輕輕一蹭,低低地喚了聲:“公子......”
但秦羽涅并未聽見,只一心一意地護(hù)著她,擁著她,不愿她再有半分痛苦。他將她攥緊自己的手執(zhí)起握在掌中,看著她水蔥般的指甲滲出血絲,他忍不住將其貼在唇邊輕吻。
他憶起方才刀鸑鷟疼痛難忍的模樣,面色慘白,冷汗直流,瑟瑟發(fā)抖,若是再發(fā)生一次,他想也不敢想。
他從不知自己竟會如此慌亂無措,他此生已許久不曾嘗到這般滋味。好似被人推入茫茫大海,無邊無垠,眼前是漆黑一片,海水嗆咳入鼻腔,侵襲到四肢百骸,五臟六腑,窒息感撲面而來,一點一點地將人拖拽入深海。
死無葬身之地。
他平復(fù)心情,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阿七也在月濃的懷里逐漸停止了哭泣,但仍然呆愣地看著他懷中的刀鸑鷟,怔怔發(fā)神。
月濃也被嚇得不輕,瑟縮在一旁,不敢出聲。
馬車外的人許是聽見里面動靜小了,便出聲詢問,蘇越下馬掀開車簾,看見頗為狼狽的慎王殿下,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殿下,公子他怎么樣了?”此時,還是銀決開口向秦羽涅詢問情況。
“我要帶她先行回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