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云曉眠,皎皎明月涌動萬千流光,點綴著青檐黛瓦,鋪灑在悠悠江水面。
江天一色,月華流淌,泛起瀲滟波光的江水猶似女子沾濕的輕紗般溫柔嫵媚。
江畔輕舟停泊,漁火躍動,千家萬戶的窗紗上倒映著一豆?fàn)T光,有農(nóng)夫商人趕在歸家相聚的路上,看家中炊煙裊裊,書生掌燈夜下苦讀,飛花輕似夢落入少女的閨閣,也有婦人暗自對鏡垂淚,盼共剪西窗。
刀鸑鷟與秦羽涅漫步在陵江邊,江風(fēng)濕寒,沾染著水汽侵入人的肌理,冷月清輝照在刀鸑鷟的皓腕之上,雖是夏季,卻讓她覺著有些冷涼。
云霧輕繞在江面上,使得對岸的綠林紅花瞧不真切,她收回目光瑟縮下身子,半抱著手臂打了個寒顫。
想是入夜微涼,秦羽涅見她微微蜷著身子,便暫時放開牽著攸寧的手,將身上的玄色外衫脫了下來,披在她的肩上。
“夜里涼。”對上刀鸑鷟微微一愣的目光,他薄唇親啟,吐出這三個字來。
“多謝殿下?!彼龑⒛峭馀圯p輕捏在指間,指腹恰好貼一處夔龍紋上,她用手緊了緊,一陣清醇的甘香浮動,她輕輕一嗅,原來是秦羽涅衣袍上的味道。
“這件朝服,以龍涎香、甘松、蘇合、杜衡等香料熏蒸過?!?p> 秦羽涅不解釋還好,此言一出,不就是在告訴她,他看見自己在嗅他衣袍上的味道。
倏地,她雙頰飛紅,恨不得將臉掩在他的衣袍中讓他瞧不見才好。
“你們身份尊貴的人是不是都這樣?”刀鸑鷟只盼著秦羽涅的目光不要再停留在自己身上,便只能以言語來掩飾自己的慌亂。
“這是王妃吩咐下人去做的?!鼻赜鹉f著看了一看跟在他身邊的攸寧,只見他睡眼朦朧,有些犯困,秦羽涅只好將他一把抱起來。
攸寧十分乖巧,困了便伏在秦羽涅的肩頭,漸漸睡去。
刀鸑鷟側(cè)過頭看著攸寧恬靜的小臉,“其實,你的王妃待你很好。”
秦羽涅不知她為何會忽然談及此事,雙眸低垂,看似面無波瀾,實則心中卻有幾分沉郁。
他沉默著,并未接刀鸑鷟的話。
“其實應(yīng)該讓王妃做攸寧的義母,才是名正言順。”雖然此刻秦羽涅面色微沉,但她仍舊說出了心中想法,不過是頗有些硬著頭皮的味道。
“那你告訴本王什么是名正言順?”秦羽涅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去面向她,逼著她停下步子,直視著她的雙眸。
刀鸑鷟微微一怔,驚覺這是秦羽涅第一次這般在她面前自稱“本王”,秦羽涅劍眉微蹙,面色慍怒,叫她心中一凜。
“你若是擔(dān)心遭他人話柄,那本王娶了你算不算得上是名正言順?”秦羽涅語調(diào)愈發(fā)清冷,卻不難聽出他話中的怒意。
刀鸑鷟看著他如寒星般的眼眸中凝聚著涌動的波濤,除此之外竟還有一絲失落,她覺得自己定是眼花了,移開目光,不禁搖了搖頭。
她被震懾的說不出話來,他眼中那隱隱的黯然,讓她不知該說些什么。
平日里她總是不顧及與他的尊卑之分,向來直言不諱。
她不是畏懼,只是她竟有些不舍看見他眼里那抹明亮的星光悄然跌落。
秦羽涅的確生氣,卻不是在氣她這番言語,而是覺著她竟這般排斥與自己一同被提及。
她平復(fù)心緒,竟只是淡淡地道:“殿下,鸑鷟不是擔(dān)心他人惡語相向,只是覺得他日若是有人知曉此事,對殿下對王妃都不是一件益處,難免有人逞口舌之快,散布謠言?!?p> “你這么說,倒是我薄情寡義了?!痹S是他們爭執(zhí)的動靜太大,引得攸寧在秦羽涅肩頭哼出聲來,“你或許覺得生在天家,都是無情無義之輩,只顧自己,不在乎別人?!?p> “我從沒這么說過。”刀鸑鷟聽他竟這般妄加曲解自己的本意,心下難受,偏過頭不去看他。
“我的血不是涼的,我的心也沒有死。”秦羽涅深深地吸氣,似要下定決心一般,“但我的情感絕不是江河湖海,能夠灌流每一條溪水。我只盼此生攜手之人,與我并肩而立,若我能為天穹,她便是滄海,我知道自己的心意,我明白自己心悅之人是誰?!?p> 秦羽涅的話猶如震徹穹蒼大地的驚雷,在她腦海中轟鳴作響,她猛然側(cè)過頭去與他四目相對,他墨色的瞳仁中沒有一絲閃躲,堅定而熾烈地望向她眼眸深處。
那個瞬間,她似乎明白了今日他所彈奏的那首曲子究竟是何意義。
只是,難以置信罷了。
但是即便如自己所想,她也無法作出回應(yīng),她腦海中那一抹白衣已經(jīng)將她占據(jù),她無時無刻不在被他所牽動。
秦羽涅自是沒有給她開口的機(jī)會,“你不明白?!彼D了頓,“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p> 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她不明白,究竟她不明白的是什么?
公子也曾對她說,會等她,等她真正清楚自己所想、所愿,若那時她心依然,公子便愿意與她廝守終生。
只是她又怎么會知曉,自己何時才能明白,這世間種種,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最難清楚明白的。
“走吧?!鼻赜鹉p聲喚回她的思緒,見她秀眉凝蹙,不知在作何思索,“方才,我話說重了,但每一句皆是肺腑之言?!?p> “我......不怪你?!钡尔N鷟攥住秦羽涅的衣袍,“其實,我知曉你與你的王妃之間是皇上指婚,你并不愛她?!?p> 秦羽涅靜靜地聽著,并未打斷,待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明明知曉,卻仍舊向你提及此事,我原沒有惡意,只是覺得王妃她是個可憐人?!彼@般說著,忽然偏過頭去看著他冷俊的眉眼,“我忘了,其實你也是被逼無奈,你也不愿耽誤一個女子絕佳的年華,但你只能娶她,別無他法。”
不知為何,她說到此處,竟紅了眼眶,“我不愿做這樣的女子,獨守空閨也就罷了,但一個人若是心中沒有期盼,有的只是對另一個孤獨而執(zhí)著的癡情守候,卻永遠(yuǎn)得不到回應(yīng),真的好苦?!彼恢约菏欠袷菍瑧n的經(jīng)歷有所感,言罷,兩行清淚映著皎潔的月光從臉頰滑落。
秦羽涅心中一痛,伸手拂去她的淚水,“你不會的,信我。”
刀鸑鷟垂下眼睫,將淚水擦拭干凈,抬首之際,嘴角邊勾起一抹淺笑,“我信。”
秦羽涅見她笑了,心下忽有穿云破霧之感。
“今日之事,你知我知?!钡尔N鷟似是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模樣,揚著頭看他,眉目清朗。
“你知我知?!鼻赜鹉貜?fù)著她的話,“我會等你。”
此刻,刀鸑鷟不再躲避他的目光,即便是灼灼到此時的她無法承受,她也無畏無懼。
“殿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刀鸑鷟將話鋒一轉(zhuǎn),“身為一個皇子,是什么樣的感覺?”
秦羽涅看著他們一起走過的這段路,在他過往的年歲里,不過是一場難留的夢境。
“皇子?”秦羽涅從不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孤獨?!?p> “孤獨?”刀鸑鷟如何也想不到,會從秦羽涅口中得到這兩個字,“殿下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能謀善斷,所向披靡,受百姓稱贊擁護(hù),為何孤獨?”
“正因如此,孤獨才如影隨形。”秦羽涅看著蒼穹上唯一一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子,“天家不同于尋常百姓,難有兄友弟恭、其樂融融,只有猜忌、爭奪與殺戮。我自幼失去母妃與最為要好的皇弟,十四歲那年請旨跟隨大軍上戰(zhàn)場殺敵,那時我并不是為了功成名就,擁兵百萬,只是因為......這世上沒有值得我留戀的一切?!?p> 刀鸑鷟心中一震,只聽秦羽涅繼續(xù)道:“所以我便日復(fù)一日的在疆場廝殺,在苦寒之地戍守,我唯一能做的就僅剩下讓天下的黎民百姓多幾日安穩(wěn)的日子?!鳖D了頓,“我很羨慕那些平常人家的孩子,兄弟之間親密無間,伴在父母膝下承歡,不用在家國與個人情義之間抉擇,很好?!?p> 這是她第一次聽他說自己的故事,她曾經(jīng)以為手握權(quán)勢,榮耀加身的人那般光芒萬丈,便定是享一生榮華,又怎會有平常人家的苦楚?
現(xiàn)在她才明白,為什么第一次看著秦羽涅的背影時,會生出那莫名的孤寂之感。
原來他是真的孤獨。
他的確擁有常人永遠(yuǎn)不會擁有的尊貴與榮寵,但他確也承受著常人永不會承受的苦痛與磨練。
“為什么會問我這個問題?”秦羽涅不禁好奇。
“因為我的身世,相信公子也告訴你。”刀鸑鷟輕咬下唇,“當(dāng)我剛知曉自己的身世時,我是不愿接受的,總想著這或許就是一出天方夜譚?!彼p笑一聲。
“但是現(xiàn)在,我想要堂堂正正地正視它,接受它。自我來南朝之后,一直受你與公子的照拂和庇佑,我不能平白無故受著你們對我的好,卻只能給你們帶來重重危機(jī),我不能一直這般依賴著你們。即便最后的結(jié)局并不是我所想的模樣,但至少是我親手選擇的,因為我躲不掉,所以我不愿再逃避。”言罷,刀鸑鷟綻開朗朗一笑,似寒冬中傲雪的寒梅,孤絕而生。
“辰砂與我,皆是情愿。”秦羽涅淡淡一笑,“我們當(dāng)會永遠(yuǎn)與你并肩?!?p> “真的,多謝?!钡尔N鷟釋然,“我打算回蘇府之后,便去問問銀決,他應(yīng)對我的身世有所了解?!?p> 秦羽涅點點頭,“他本就是從荊漠來南朝尋你,應(yīng)是奉荊漠王,也就是你王兄的旨意?!?p> “那便快些走吧?!毖粤T,刀鸑鷟先行至前方,轉(zhuǎn)過身子來朝著秦羽涅笑,眉眼彎彎,如同新月。
風(fēng)逆著她的身子而行,穿過她肩上秦羽捏的玄色衣袍,拂起她鬢邊的發(fā)絲,暗夜中的蝶,展翅輕飛,翻山過海。
月的銀輝漸漸隱退薄云之后,萬家燈火一一熄滅,秦羽涅在她身后靜靜地看著她,盼望著能永遠(yuǎn)這般在她身邊守護(hù)著她。
到蘇府時,天色已晚,僅剩下猶如潑墨般濃重的黑暗。
“我自己進(jìn)去就好。”說著她便伸手去接攸寧,卻不想被秦羽涅拉過牽在手中。
“這般黑,你看不清?!弊詮纳洗嗡谔K子亭知曉刀鸑鷟夜間雙眼辨不清道路時,他便已記在心上,“走吧?!?p> 話音落下,他執(zhí)著刀鸑鷟的手向蘇府內(nèi)走去,刀鸑鷟一直覺著他的手甚是溫暖,與蘇辰砂的冷涼不同,好似時時刻刻都這般,不知為何,使她心安。
秦羽涅送她至蘇子亭的小樓門前,輕輕地將攸寧從懷中抱出,交到她手中,“進(jìn)去吧?!?p> 刀鸑鷟點點頭,推開房門,步子卻有些遲疑,并未邁出,“路上小心?!彼f完詞句,也不等秦羽涅回應(yīng),便踏入房中,關(guān)上房門。
秦羽涅見她進(jìn)了房中,在心中默道,愿你此生所有的夢境之中,我皆可入夢。
刀鸑鷟將攸寧安置在床榻之上,為他蓋好錦被,又將窗欞掩上,執(zhí)了燭火向屋外去了。
燭火被夜風(fēng)吹得搖晃偏倒,瞬時便要熄滅,她用素手輕掩其四周,將它籠罩在內(nèi),照亮道路,離開了蘇子亭。
她行至?xí)繒r,發(fā)現(xiàn)其室內(nèi)亮堂,一盞燈燭的剪影落在了窗欞之上,她放輕腳步朝著書房過去,想是公子定還未睡下,自己也向他告知一聲自己回來了。
她輕敲門扉,只聽里面?zhèn)鱽硖K辰砂一如既往溫潤的聲音,“阿梨嗎?進(jìn)來吧?!?p> 她推門而入,竟看見銀決與公子對坐在案前,不知此前是在作何交談?
“公子,銀決大哥?!彼龑⑹种械臓T火擱置在一旁的圓桌之上,來到案幾之前,“為何這么晚了還未休息?可是在討論什么?”
“銀決明日要啟程回一趟荊漠,向荊漠王稟告他們的公主已經(jīng)找到了?!碧K辰砂向刀鸑鷟解釋到。
“公主,銀決此去雖無法帶公主一同回荊漠,但王若是知道了這個消息,一定會非常開心的?!便y決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只盼著能夠快些讓王知曉。
刀鸑鷟點點頭,“銀決大哥,我能不能單獨問你些事情?”
蘇辰砂知道到刀鸑鷟想要對自己的身世有一番了解,“你們在此談便是,我也回屋歇息了?!?p> 待蘇辰砂走后,刀鸑鷟也坐至案幾之前,看著銀決說到:“銀決大哥,能不能與我說一些和我身世有關(guān)的事情,任何事情都好。”
“沒問題?!便y決爽快地應(yīng)到,“公主你名喚鳳阿,你的王兄也是如今荊漠的王,名喚鳳祁,你們二人是同胞兄妹,你出生那年,王剛好十歲?!?p> 刀鸑鷟撐著下巴,細(xì)細(xì)聽他道來。
“聽王說,他雖只在你誕生之時見過你一面,但他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先王和先王妃離世之后,王裝死才逃過一劫,在北漠流落了五年,我碰見他那年,他正因沒有食物險些餓死?!鳖D了頓,“我是個孤兒,自幼父母便離世了,平日靠賣藝整幾個錢果腹,那日遇見王,將身上的馕分與他吃,他卻問我愿不愿意跟在他身邊,待他日后東山再起,便封我做開國功臣。”
“后來呢?”刀鸑鷟追問。
“后來,他不再整日頹廢等死,而是養(yǎng)精蓄銳,招兵買馬,集北漠能人賢士,終于在弱冠之年重建荊漠,雄霸北漠一方?!便y決談及鳳祁總是滿目欽佩仰慕之情,“從那之后,他便一直在派人尋找你,只是不曾想,公主你離我們竟是如此之近?!?p> “這些年,他......竟是過得如此艱辛。”刀鸑鷟不禁感嘆,雖然他從未見過她這個王兄,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到底是血脈相連,她心底竟對他的經(jīng)歷不忍,而感到一絲難過。
“王從未覺得辛苦,只覺得上天若是待他不薄便應(yīng)讓他找回胞妹?!便y決展顏一笑,“如今,終是找到了?!?p> 刀鸑鷟聽在耳中,忽然很想見見她素未謀面的王兄,鳳祁。
“銀決大哥此番回荊漠,請代鸑鷟轉(zhuǎn)達(dá),鸑鷟相信,終有一日,會與王兄相見,愿王兄安好勿念。”
此時,秦羽涅也已回到慎王府中,但他不曾想到的是,安永琰竟會在他的房中等待他。
“皇兄?!彼崎T而入時,安永琰撐著頭在案幾邊昏昏欲睡,但見來人是他,便即刻起身迎了上去,“皇兄你可算回來了?!?p> “你怎么還未回房歇息?”秦羽涅蹙眉。
“我在等皇兄回來?!卑灿犁南耄涨赜鹉税闵袂閬砜?,他還并不知曉自己身份一事,那么計劃便能照常進(jìn)行下去。
“天色已晚,你快回房吧。”
“我今晚與皇兄一道睡可好?”
“本王不習(xí)慣與人同榻?!鼻赜鹉?dāng)下便拒絕了他。
“可是皇兄,永琰對此尚不熟悉,怕是要失眠的?!卑灿犁娝翢o情面可講,心下不覺有些惱怒,“況且,我們已經(jīng)許多年不曾相見?!彼@話故作委屈,想讓秦羽涅心軟。
秦羽涅轉(zhuǎn)念一思,不知今日父皇召見他所謂何事?那日與辰砂交談之后,是要裝作對他身份一事毫不知情,以此看他究竟在作何勾當(dāng),又是否愿意回頭。
“那你便留下吧,不過下不為例?!毖粤T,秦羽涅便向床榻邊走去。
“多謝皇兄。”安永琰笑著跟上去,“皇兄,我有一事告訴你?!?p> “你說?!?p> “其實,那日我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