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年九月廿五,帝都鳳華,皇宮。
金陽隱去,風(fēng)雨琳瑯,朝陽殿旁的那株參天古樹在風(fēng)中抖落滿身的寒涼之意,微微泛黃的碧葉在空中亂舞,斷線的珠玉自飛檐簌簌滾落,在白玉所砌的窗欞前連作一道雨幕,迎接著迎風(fēng)展翅的輕蝶歇足停留。
朝陽殿中金鼎在側(cè),青煙繚繞,白玉池中青蓮浮動,一水之隔,樂師奏起清調(diào),舞姬伴樂搖曳身姿,翩然起舞,衣香鬢影,千萬流光,與那殿外之景似是隔了萬水千山。
那曲子宛轉(zhuǎn)悠揚,似清晨滴露,又如暮夜涼風(fēng),使聽曲之人如同身臨溪邊,聽泉音汩汩流淌,聞山澗呦呦鹿鳴,隨著這曲流連人間。
皇帝高坐殿上,眼眸輕闔只一心沉浸在這樂曲之中,輕搖杯盞,酒水微晃,也不知那令他沉醉的究竟是這曲調(diào)還是那醇香的酒水。
皇帝的下手坐了一人,正是北漠荊漠國的王——鳳祁,銀決此時正立于鳳祁的身后,卻是絲毫不分心與那歌舞,而始終盡責(zé)地看顧鳳祁的安危。
“荊漠王,請?!被矢吲e杯盞,意與鳳祁同飲。
鳳祁受了意便也舉起眼前的白玉酒杯,衣袖遮面,飲下一杯,使得皇帝龍顏大悅。
此時,殿中的樂曲恰好也漸漸地停了下來,一舞已畢。
皇帝今日高興,來了興致,便問了一句,“笛樂師,此曲喚作何名?”
話音才落,只見殿上一名身著石青宮衫的樂師半抱著琵琶起身,垂眸頷首道:“回皇上,此曲喚作萬泉流宗。”不知是否是他的聲音太過輕柔和暖,竟是引得鳳祁不禁側(cè)身向他望去。
雖能看見他略顯消瘦的身姿,卻是看不清他因低垂著頭的面容。
皇帝聽后甚是滿意地點點頭,“好一曲萬泉流宗,笛笙雖不似你父那般能夠征戰(zhàn)沙場,但卻的確是有音律之才。”
原來此人便是笛琛笛將軍的獨子——笛笙。
笛笙自幼便對音律抱有比他人更大的興趣,因此一心專研在音律之上,對領(lǐng)兵打仗,當(dāng)朝為官無半點興趣,為此他的父親笛琛沒少與他爭吵理論,父子二人的關(guān)系也因此鬧得很僵。
“皇上謬贊了。”笛笙淡淡地回答到,似是對此并不在意。
皇帝倒是頗為贊賞地點點頭,正欲下令賞賜,卻不想紅公公急急忙忙地從殿外走來,徑直至皇帝身邊,俯身附在皇帝耳旁,不知說了些什么,但見皇帝面上神情驟變,已是不復(fù)方才的愉悅。
“你們都先退下吧?!被实坌渑垡粨],殿上的婢子內(nèi)侍,樂師舞姬皆恭敬地向皇帝行禮退下。
笛笙抱著琵琶福身間微微抬首,竟是與正望著他的鳳祁目光擦過,他手執(zhí)琵琶,衣袂飛揚,只在鳳祁的眸中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石青色,引得鳳祁竟是微微一怔。
“皇上既有要事,那么本王也就先行離開?!兵P祁也不知為何,他現(xiàn)下心中只存一個念頭,那便是要追上方才那位名喚笛笙的樂師。
皇帝并未反對,只對鳳祁微微點頭,同意他此刻離開。
鳳祁與銀決四目相視,點頭示意后,二人便一前一后地朝著朝陽殿外走去。
待所有人皆離開大殿,皇帝這才重新望向紅公公,低聲道:“方才所言可是屬實?”
“確實屬實,抄家時在云蒼闌府上發(fā)現(xiàn)一密道,密道中有一巨大的鐵籠,足以容下兩個人?!奔t公公將得來的信息一一稟告,不敢有所隱瞞,“只是被發(fā)現(xiàn)時籠子并無損壞,但未上鎖,籠中無人,只剩下一些破爛的碎步與殘湯剩飯的痕跡?!?p> 皇帝眉頭緊皺,陷入深思,片刻后,自語道:“卻是不知那籠中所關(guān)何人?而此事與和云蒼闌聯(lián)手的九幽圣教又是否清楚?”
“皇上,恕老奴多言,此事想來十分蹊蹺,云蒼闌平日里面上對皇上您忠心耿耿,卻不想背地里竟是隱藏著這諸多秘密,若是那籠子當(dāng)真用來關(guān)押某人,那么他關(guān)押那人的目的為何?那人又是否會對皇上有所威脅?”紅公公言罷后恭敬地看著皇帝的眼睛,待看皇帝如何看待此事。
皇帝靜默不言,手指卻不住地扣著面前的案幾,不知在作何思索。
紅公公自是十分有眼力勁兒的人,知道皇帝現(xiàn)下定是對此事毫無頭緒,便道:“皇上,不如等慎王殿下回朝后,與之相議?!?p> 皇帝聽后果然認(rèn)同地點了點頭,也不似方才那般嚴(yán)肅傷神,“也好,昀兒對此事定會有所看法?!鳖D了頓,“可有接到消息,他們何時回來?”
“消息倒還沒有,不過應(yīng)也快了?!?p> 這廂,鳳祁追著笛笙的步子而去,走的便有些快了,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到自己的舉止與往日有多大的不同。銀決一路跟在他身后,心中覺著頗為奇怪,畢竟平日里從曾見過王這般急躁匆忙,不知今日是為何如此,不禁好奇。
笛笙出了朝陽殿,不想這殿外竟是風(fēng)雨大作,他來時萬里無云,便并未帶傘,被逼得在這檐下停了腳步。他雖是絕不介意淋著雨行路,只是他手中的琵琶是他的心愛之物,是萬不可沾濕的。
他站在檐下,涼風(fēng)肆意地涌入他寬大的袖袍,他卻一心焦灼在眼下著傾盆大雨之上,并未注意到已經(jīng)走至他身旁的鳳祁。
“笛笙?”鳳祁唇瓣輕啟,低沉的嗓音喚出他的姓名,讓笛笙不禁轉(zhuǎn)過頭來一看,四目相視間,鳳祁這才真正看清了他的面容,竟是如此清絕,就如他所譜的曲一般,哪怕此刻風(fēng)雨如晦,但鳳祁卻覺著心頭有暖陽穿破冰霜,流光萬丈。
他一時間愣在了當(dāng)場,直到銀決在他身后喚他:“王......王......”
鳳祁這才在銀決的輕喚下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笛笙正恭敬地向他行禮,道了一聲:“笛笙拜見荊漠王?!?p> 銀決將鳳祁的神情都看在眼中,但卻并未多言,之靜靜地佇立在鳳祁身后。
“免禮?!兵P祁虛一抬手,“銀決?!兵P祁示意銀決。
“王有何吩咐?”銀決聞聲走上前去。
“將傘給笛樂師吧?!兵P祁吩咐到。
“可是......”銀決本還欲多言,但見鳳祁心意堅決,便將手中的竹骨傘雙手奉上,遞與笛笙,“笛樂師?!?p> 笛笙不解,對鳳祁此舉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荊漠王,這萬萬不可,此時大雨傾盆,王乃千金之軀,怎可將傘拿給我這小小樂師呢?”
鳳祁卻不惱,只將目光深鎖在他的眉目之間,道:“笛樂師不領(lǐng)情,那么本王只好命令你將此傘拿去,若是你仍執(zhí)意不愿,那本王只能理解為你對本王心有不滿?!?p> 笛笙未曾想到鳳祁會如此堅決,身為王,竟是以這般逼迫的方式讓自己接受他的好意,雖是如此,但言語間的威嚴(yán)使他情不自禁地敬畏起來,也使得他心中一暖,又覺著這荊漠王當(dāng)真是與眾不同。
“那笛笙恭敬不如從命,多謝王?!钡洋项h首行禮,謝過鳳祁,“但王將傘予笛笙,自己又如何離去?這雨一時半會兒怕是不會停了?!闭f著他的目光已看向那淅淅瀝瀝的細(xì)雨。
“本王絕不是笛樂師所言的千金之軀,淋一點雨也不會怎樣?!兵P祁十分爽利,“若本王沒有猜錯,那琵琶卻是你心愛之物吧?若是淋濕便不好了。”
笛笙微微一怔,清淺一笑,“謝王,那么笛笙便先告退了?!?p> 鳳祁點點頭,笛笙便撐開那把竹骨傘,石青色的竹骨傘與他所襲的衣衫好似量身定做般合稱,連他自己都不禁愣了片刻,再細(xì)看那竹骨傘的一端竟有一只振翅翱翔的蒼鷹。
“笛笙告退。”他撐著傘沖入雨中,石青色的身影卻讓鳳祁沉靜的面容露出了久違的笑意。
銀決將鳳祁的笑意收入眼底,望著笛笙離去的方向,眉峰微蹙。
“銀決,我們也走吧?!绷季茫P祁再次啟唇,卻發(fā)現(xiàn)站于自己身旁的銀決竟是出了神,卻不知在想些什么,“銀決。”他又喚了一聲。
銀決拉回思緒,頷首道:“銀決大意,請王恕罪?!?p> “你在想什么?可否告訴本王?”鳳祁不禁好奇,畢竟難得見到銀決露出這般神情。
“銀決......沒想什么。”銀決思索再三,決定還是不將自己的想法說出為好。
“說!”鳳祁卻不就此放過他,一定要讓他說來聽聽才可。
“是?!便y決頓了頓,抬首,“銀決在想王為何要將傘贈與那笛樂師?”
鳳祁卻放聲一笑,“哈哈哈哈哈,本王當(dāng)你在想何事。本王方才在殿上聽他那曲,覺著他心性沉靜淡泊,凡事不爭不搶,心中欣賞,又見他愛惜那琵琶,所以才讓你將傘給他,予他一個方便罷了?!?p> 銀決似是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是銀決多思了?!?p> 鳳祁并未繼續(xù)追問他那多思究竟思去了何處,只道若是不快些離開,這雨怕是會愈發(fā)大了。
“可是王......”銀決話音未落,便被鳳祁打斷,鳳祁自是知道他要說些什么。
“不必多言,這點雨難不成就困住你我二人了?”鳳祁輕笑,“我們又不是女子,哪里就有這般嬌弱,做起事來如此拖沓了。”
被鳳祁一說,銀決不再反對,他不過是為鳳祁的身體著想,在他的觀念里他是不容許任何人任何事物對鳳祁造成一絲傷害的。
“走吧?!?p> “是?!?p> 言罷,二人一道邁開步子,踏入雨中,鳳祁的衣擺竟是被鞋子帶起的水花沾濕了一角,濺起一道飛裂的水痕留在了衣上。
他二人也不愿在雨中磨蹭,多做停留,便加快了步子朝著所住的寢殿去,因雨幕遮蔽著眼前的道路,眼前便有些朦朧之意,加之鳳祁埋著頭來防那細(xì)雨飄入眼中,也就看不太真切前方,就在此時,突然與同樣步履匆匆的一人相撞,他常年領(lǐng)兵打仗,體格自然與尋常人不同,這一撞,他是無事,但卻將那人直接撞倒在地,那人手的傘也已飛了出去。
“王!”銀決驚呼一聲,只怕鳳祁有礙。
鳳祁示意銀決自己無事,再定睛一看,被撞倒在地的是一身著香色宮裙的女子,發(fā)髻之上步搖輕晃,腰間環(huán)佩琳瑯,他細(xì)思那日在中秋宮宴上那許多貴胄家眷及后宮嬪妃,但卻從未見過此人。
他走上前去,蹲了身子攙扶那女子,“可有撞著哪里?”
銀決見狀便去將那傘拾起,遞與鳳祁手中。
那女子抬起頭來,竟是秦袖蘿。
她今日心情本就不好,又被人這么一撞,火氣更旺了,再看這男子她并不認(rèn)識,不知是從何處憑空冒出來的,她手一甩,袖袍一揮猛地打在了鳳祁的面上,“你是誰?此處是皇宮重地,你是如何混入的?說!”
鳳祁心中不禁覺得好笑,想來著女子是將他當(dāng)作不軌之人了,“那姑娘又是誰?為何從未在這宮中見過姑娘?如此本王也可以問姑娘是如何進(jìn)入這宮廷的?”
“你!”秦袖蘿本想罵他,但忽然轉(zhuǎn)念一想,這人方才自稱本王,再看他衣衫華貴,氣度尊貴,難道他竟是......“莫不是北漠荊漠國的荊漠王?”
鳳祁沒想到她竟能如此快便猜出自己的身份,“正是,鳳祁,敢問姑娘?”
“永和公主秦袖蘿?!鼻匦涮}斂去方才的怒意,向鳳祁頷首說到。
“原來是公主殿下。”鳳祁低沉的嗓音讓秦袖蘿不禁抬頭向他望去,只一瞬,便已經(jīng)陷入了他那雙熟悉的藍(lán)眸之中,那眸子藍(lán)的蒼涼、恒遠(yuǎn),望一眼便會將人送入與世相隔的另一處天地,“公主,你的傘?!彼麑氵f至秦袖蘿面前。
“方才許是誤會一場,我今日心情欠佳,走的過急,還望荊漠王莫怪。”秦袖蘿自是知曉這各種利害,雖然蒼玄與荊漠幾世休戰(zhàn)交好,但萬不可掉以輕心才好。
“公主嚴(yán)重了,既無事,那么本王便先離開了?!兵P祁喚上銀決,與秦袖蘿頷首后便徑直離開。
秦袖蘿撐著傘,仍立于遠(yuǎn)處,只是回了身去看著鳳祁的背影,她心中仔細(xì)一想,那怪會覺著那眸子看著眼熟,似是在哪里見過,刀鸑鷟。
她眉一蹙,心道罷了,今日算是諸事不順,即便被撞了也是沒有辦法,此人不可輕易得罪,只好忍了。
她轉(zhuǎn)過身,與鳳祁所行的方向恰好相反,身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