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月半缺,陰灰沉的鉛云在遮蔽了一天繁星,月光籠罩著一層朦朧霧氣,感不到絲毫的真切之意。
皇宮處處燈火通明,張燈結(jié)彩,大紅的宮燈在秋風中閃爍著暖黃色的融光,宮中魚貫出入的宮婢與內(nèi)侍都著了顏色喜慶的服飾,端著手中的瓜果蜜餞齊齊地順著宮墻的一邊行走。
說來,蒼玄國為遠嫁的公主與異國的王在南朝宮中舉行婚禮這還是頭一遭。
此刻,仙靈宮中,披上大紅嫁衣的南朝永和公主秦袖蘿正安靜地端坐在床頭,錦帕覆在她的眼前,她只能垂首低眉才能以余光瞥見與她這蓋頭外相隔的一絲燭光。
她擱在雙膝上纖細而白皙的手指交纏在一起,來回地絞弄著,不言而喻的緊張之意就這般顯露。
她通過低頭間與蓋頭的縫隙目不轉(zhuǎn)睛地了解著外面的情況,甚至豎著耳朵時刻注意著是否有鳳祁歸來的跡象。
就這般等待了許久,許久,等到月上中天,在漫長的等待中磨耗了她大把的耐心,最終她身子疲乏,雙眸也難以支撐地耷拉了下去,她甚至索性將眼眸輕闔,一不小心便要睡去。
心中原本僅有的一絲期待也在這長久的等待中慢慢地被消磨干凈,她此刻只覺軒窗外的涼風讓她周身泛寒,忍不住瑟縮了下肩膀,心也隨著涌來的失落沉入了無盡地黑暗之中。
當她就要失去所有的希望,掀開紅蓋頭時,門突然“吱呀?!币宦曧懥?,在這靜謐的深夜中顯得格外刺耳,她正要掀開蓋頭的手一滯,反應(yīng)過來后又即刻收放好,就如最初那般,安靜而端莊地坐著。
耳畔響起了衣擺摩挲的窸窣聲,腳步聲也漸漸地離她近了,當那雙大紅的錦靴引入她眼底的那一刻,她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眼看著便要一躍而出。
她仿佛都能夠聽見自己胸腔內(nèi)“撲通撲通。”的撞擊音。
那雙腳在圓桌擺放的凳前停了下來,片刻之后竟是來人竟是斂衣坐在了圓桌旁,便再無一點動靜。
秦袖蘿內(nèi)心不禁疑惑起來,但更多的是忐忑,她不明白鳳祁的意思,也猜不透他下一步究竟會怎么走?
她就懷揣著這般心情,將指甲陷入了肉中,無邊無際地等待與手足無措讓她難以適從,她害怕這樣的等待,害怕這樣看不到前方的未知。
忽然,鳳祁再一次地站了起來,緩緩地挪動腳步朝她走近,她的心也跟著再一次地被提了起來,靜靜地等待著鳳祁的動作。
鳳祁立在床榻前,看著為她披上嫁衣,盛裝等待的秦袖蘿,心中一時不知該用怎樣的心境去對待她,他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遇見如今日這般的事情,讓他束手無冊。
一個女子,愿意不惜一切代價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你,只求哪怕是陪伴身旁也無怨無悔,這樣的情誼讓他如何能殘忍地抹殺,說到底都是自己的過錯,是自己注定要辜負她,若是沒有最初的相遇,一切便都不會發(fā)生。
鳳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將手中所執(zhí)的伸出金秤桿,再三決定后緩緩地挑起了她頭上的喜帕。
秦袖蘿精致嬌羞的面龐映入眼簾,明艷似春日花火,嬌柔如百花滴露,鳳冠金流蘇在她白皙的小臉前微微輕晃,一雙杏眸含著萬般春情,柔意似水,兩抹薄紅浮上雙頰,她垂首,不去看鳳祁,只在唇角綻放一笑。
鳳祁完成了這一系列動作,似是松了口氣一般,將秤桿放置在一旁,思索片刻還是決定上前與她并肩坐在床榻之上。
鳳祁落座,兩人的衣裳輕擦,秦袖蘿更是緊張地一句話也說不出。
“公主,天下才俊多不勝數(shù),公主為何一定要如此?”鳳祁突然開口,“公主明日本王心中另有他人,為何仍舊一意孤行?”
秦袖蘿似是沒有想到鳳祁會與她如此直接地提出這一問題,她先是一愣,片刻后開口道:“天下才俊多不勝數(shù),英雄豪杰卻沒有幾個,能令袖蘿動心之人也唯有一人?!?p> 鳳祁在疆場上手腕鐵血,殺伐決斷,但在這千絲萬縷的感情問題上卻是再沒有那樣的狠心與手段,他宮中無妃,不知男女情愛是何感受,來到南朝情竇初開卻都是為了笛笙——那第一眼便留在了他心中的男子。
而秦袖蘿于他而言也全然變成了一場意外。
“公主可知,即便嫁予本王,本王也無法給公主心中想要?”鳳祁偏過頭,眉頭緊蹙地看著她。
秦袖蘿扭頭,金鳳冠晃動,她一字一句地道:“本公主知道,且十分清楚,但本公主也相信,王既是有情之人便不會冷血,本公主嫁予你后常年伴在你的身邊,不信你不會對本公主無一絲情意?!?p> “公主......”鳳祁還想繼續(xù)說下去,但秦袖蘿卻阻斷了他。
“別說了?!鼻匦涮}猛地起身,“今日是你我大婚之日,從今之后你便是我的夫君,我的王上,我的天下,已再無法更改?!?p> 鳳祁坐在床榻上,看著她的背影,那大紅的喜服讓他雙眸灼痛。
“夫君,我們該飲合巹酒了?!鼻匦涮}微微側(cè)頭,輕聲道,言罷,她走至圓桌前,執(zhí)起酒壺,往兩盞酒杯中傾瀉出香醇的酒水。
酒水倒畢,她一手執(zhí)起一杯,款款地來到鳳祁的面前,將其中一杯遞至他跟前,“夫君?!币宦暦蚓俎D(zhuǎn)千回,柔情婉轉(zhuǎn)。
鳳祁沉默了良久,看著她手中緊握的酒杯,最終伸出手去接住,站起身來,與秦袖蘿四目相對。
“公主想好了?”鳳祁最后一次詢問她。
秦袖蘿肆意一笑,將手向前伸了伸,示意他,鳳祁不再言語,也同樣伸出手去,兩人的金盞輕輕碰撞,交錯開來,繞過手臂,面龐輕挨,交杯飲下。
酒水飲盡,兩人的手臂也分別垂下,秦袖蘿率先從鳳祁的手中將酒杯拿過,重新放回至圓桌之上。
“夫君,更衣歇息吧?!闭f著,秦袖蘿便走上前去,要為他寬衣。
但是當手指才觸碰到他的衣襟時,卻忽然被他一把捉住了手,“本王自己來就是,不勞煩公主。”說著松開了她。
“今日開始我便是荊漠的王妃,夫君你總是要讓我為你做些事情的?!鼻匦涮}執(zhí)意要為他寬衣,鳳祁不好再拒絕于她,便任由她去。
秦袖蘿養(yǎng)尊處優(yōu),是蒼玄最受寵愛的公主,富貴榮華,衣食無憂,從來都是別人伺候她,她幾時又伺候過別人呢,這是她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服侍一個人,一個她心中珍愛的男子。
她免不了有些許地緊張無措,觸碰著鳳祁衣衫的手在輕輕地顫抖著,她一層一層地為他褪去外袍、衣衫,到只剩下一件里衣時,她道:“夫君歇下吧?!?p> 言罷,秦袖蘿將自己頭上的鳳冠取下,擱置在了圓桌上,又自己褪去繁重的喜服,最終坐到了床榻邊上。
她上了床榻,將被子輕輕地上扯遮蓋住身子,而鳳祁此時就在她身旁躺著,雙目看著頭頂?shù)募啂?,一言不發(fā),卻是沒有一絲要睡去的意思。
秦袖蘿也睜著圓潤的杏眼,只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瞥了瞥身旁的鳳祁,她躊躇片刻,忽然鼓起勇氣,下定決心,撐起上半身,傾身覆過鳳祁的身子,在他的唇上落下了一個吻。
鳳祁驚異,一時間竟是忘了推開她,她火熱的唇瓣與他糾纏,綿長而沉醉,似乎還浸染著方才酒水醇香的滋味。
龍鳳花燭,紅綃帳暖,燃淚到天明。
微風夾雜著涼意刺入刀鸑鷟的肌膚,她肩頭是喝到微醺的秦羽涅,她一手摟住秦羽涅的腰,一手將他的胳膊繞過自己的肩膀緊緊地拉住。
在這寂寥無人,綿長的宮道上,她有些吃力地拽著他向前走去。
秦羽涅雖然有些醉意,但還未完全不省人事,他神思尚還清明,并未將所有的重量放在刀鸑鷟的身上,只輕輕地靠著她,鼻息噴灑在刀鸑鷟白皙的脖頸間,微微酥癢。
“羽涅......”刀鸑鷟試著輕喚他,秦羽涅只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刀鸑鷟知曉,秦袖蘿與鳳祁的這樁政治婚姻,讓秦羽涅有些苦惱,他之所以會選擇今日一醉方休,便是因為此事。
或許,他本并沒有醉,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秦羽涅平日里的神思太過緊繃,借此放松一下也未嘗不可,刀鸑鷟心想看來明日的送行,秦羽涅是要與自己一同前去了。
自那日他打過秦袖蘿之后,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雖有所緩和,但并不如從前那般親密無間,他們心中都各自擱了太多事,生成了道道阻隔,橫亙其中,將二人分離兩旁。
秦袖蘿要為了自己的心愿去爭取,執(zhí)意不愿低頭,而秦羽涅更不會輕易地原諒她的作為。
與其說原諒,不如說釋懷吧。
那是她同父同母的妹妹,她的幸福在他心中定然十分重要,而秦袖蘿卻定要選擇一個不愛她的男子托付后半生,這讓秦羽涅這個做兄長的如何能夠放心呢......
刀鸑鷟此刻回憶起往日種種,只覺世事無常,命運捉弄,所有的事情都太過巧合。
他們無法逆轉(zhuǎn),便只能迎難而上,拼盡全力去挽回支離破碎的局面,求得一個勉強的答案。
她清楚的知道,清楚地感受到秦羽涅內(nèi)心的不安,因為她的心中同樣不安。
“羽涅?!彼p喚,卻不求他的回應(yīng),她只盼他此刻能夠好好地休息片刻。
一路行至宮門前,遠遠地便看見一輛馬車停在那里,那馬車的樣式對刀鸑鷟來說再熟悉不過了,是蘇府的馬車。
她帶著秦羽涅走至那馬車面前,正想出聲喚車中之人,卻不想車窗的簾子忽然被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掀開來了,那人從馬車中露出頭來,面龐上是一如既往的溫潤。
“公子。”自從那日在蘇府中蘇辰砂對她敞開心扉后,二人之間便有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彌漫著,以至于刀鸑鷟有時見到蘇辰砂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與他說話。
“上車吧?!碧K辰砂淡淡地道,言罷,便放下簾子,從馬車內(nèi)走了出來,“我來幫你?!?p> 說著,蘇辰砂便一手接過秦羽涅的一只胳膊,拖住他的胳肢窩將他拉上了馬車,又向刀鸑鷟伸出手去。
刀鸑鷟看著他白皙柔軟的手掌,忽然想起第一次去綠蘿山莊時,也是乘這輛馬車,蘇辰砂也是這般朝他伸出手來。
當時的她內(nèi)心悸動,迫不及待地搭了上去,而現(xiàn)在的她卻要好好地思索考慮她是否還應(yīng)該無數(shù)次地倚靠蘇辰砂......
“怎么了?連給我一個帶你上馬車的機會都不行了嗎?”失落攀上他的眉梢,就在這一瞬,他忽然感到手掌間一陣涼意,抬首一看,是刀鸑鷟輕輕搭上的素手。
他順勢一帶,將刀鸑鷟也拉上了馬車,二人扶著秦羽涅進了車內(nèi),刀鸑鷟攙著他坐下,秦羽涅的頭便直接倒在了刀鸑鷟的肩膀上。
“走吧。”蘇辰砂對著車夫道了一聲,馬車便緩緩地駛離了皇宮。
秦羽涅睡去,而刀鸑鷟因不知該與蘇辰砂說些什么,兩人沉默著,車內(nèi)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太過安靜沉寂,刀鸑鷟猶豫片刻,開口問:“公子怎么會來接我們?”
“我不過是來碰碰運氣罷了?!碧K辰砂苦澀一笑,“我知道今日是荊漠王與永和公主成婚之日,心想你們定是要去往宮中的,便到此來看是否能夠等到你?!?p> 聽了蘇辰砂的解釋,刀鸑鷟卻是低下頭去,纖長的鴉羽輕顫。
“阿梨,你不用有所負擔?!碧K辰砂淡淡地開口,“我心悅你,保護你,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即便你對我無男女之情,我也不會改變我對你的心意,你不必為此苦惱,我不求你回報我。”
刀鸑鷟沉默了片刻,忽然抬首,眼里竟是含著晶瑩的淚水,“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我才會苦惱。”頓了頓,“我無法給公子任何的回應(yīng),但公子你卻仍舊待我一如既往,你這般好,讓我如何不內(nèi)疚自責?”
蘇辰砂聽見她聲音里有一絲哽咽,心中不禁泛起細密的疼痛,“難道就連在心中愛著你也不被允許了嗎?”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子你知道的?!彼匆娞K辰砂悵然哀傷的神情,著實不忍,一時著急淚水便順著臉頰滑落了下去,直直地滴在了秦羽涅的面龐上。
“那便不要害怕,不要擔心,阿梨,我很好,只要能夠愛著你,我會很好。”蘇辰砂的每一個字都壓在她的心頭上,漸漸地沉落在心底。
“公子......”你這樣好,為了阿梨,值得嗎?后面的話刀鸑鷟再也沒有說出口,她不忍看到這男子失落神傷的模樣,也不愿看到。
她低下頭,忍不住眼中的淚水簌簌撲落,沉浸在自己情緒中的她并沒有注意到秦羽涅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