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月齋內(nèi)幽靜非常,除了那鐵環(huán)木門上還留有宗鹽的拍門余音外,似乎只有風聲雪聲,還有被凍得直縮脖子的宗鹽那發(fā)麻的雙腳的踏雪雪以及厚重的喘息聲。
一株粗大的圖蒼櫸屹立于風雪之中,樹干深深埋入高天里,不見其冠。宗鹽路過之時,在樹干上拍了拍,那丈余粗的樹干似是有靈,一塊積雪從云中跌落,他立時止步,積雪落地他的腳前,摔得七零八落。
院內(nèi)一女子慵懶道:“念姑姑,是宗鹽嗎?”
聞言,宗鹽連忙正衣冠、定心神,踏前一步,聽著腳下的咯吱聲,對著門鄭重地深施一禮,高聲道:“正是老朽?!?p> “進來吧,我這晴月齋雖不見明月,卻還能避避風雪。冷清太久了,知道今日有貴客臨門,便是這雪也顯得清爽了,卻不知……竟是你來了?!卞X瑾語聲盡顯落寞。
宗鹽推門而入,邊走邊苦笑道:“宗某慚愧,自知此生無顏面見婆婆。可這也是沒法子的啊……”說話時,他已來至階前,駐足靜待回應(yīng)。
“姑姑且去忙吧。”
那姑姑應(yīng)聲離去,大門也隨之合上。
“你個無情之人!”門開了,錢瑾立身階上俯視宗鹽,聲音冷厲,神色卻盡是哀怨。
宗鹽未敢抬頭,只是不住的點頭,直點到自己的胡子戳到胸前,堆得亂七八糟。于是,口中也開始胡言亂語,“都是我的罪孽,每每思及,都令我食不知味,夜不成眠……”
“無恥之徒!還敢提當初!當初若非你娶了她,我早已將你送上噬魂臺!后來我便決定,待你登門之日,便是取你性命之時??赡阕屛业鹊煤每啵@么多年過去了,每見你掃雪自門前過,我卻不忍擾你修行。今日得見……”錢瑾上下打量著宗鹽,失望道:“你竟變成了這副鬼樣子。罷了,你我的帳,還是等到來生再算吧。”
“我們……還有來生?”宗鹽難以置信的抬起頭來,怔望著站在臺階上的少女,這位可是人人敬畏的神巫婆婆,冷得面如寒霜,卻美得不可方物。
“沒錯,想來你是為那女孩而來?!?p> 宗鹽訝異:“婆婆如何得知?”
“這城中發(fā)生的事,還有幾件瞞得住我?況且,這正是你當下所慮之事。”
“呃……”宗鹽哽住了。神巫婆婆錢瑾的厲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他沒想到她竟能讀心。難怪祭司營一直排斥她,甚至將玄魔殿外三百丈方圓都被列為她的禁行之地。誰都知道,那禁行之地僅為錢瑾而設(shè),卻無人敢道出真相。而現(xiàn)在,院中雖僅有他二人,錢瑾也未指明公主的身份,能慎重至此,他能理解,畢竟,她的一舉一動都在祭司營的監(jiān)視之中。
“若想一切順意,你該殺了我。”錢瑾淡淡道。
殺了神巫婆婆,他宗鹽也不會成為祭司營的朋友,反正會被送上祭壇,獲罪將甚于失性者。也許有人會拍手稱快,可他想不出那些人是誰。從錢瑾的眼中,他讀懂了,她要他施展融靈之術(shù)。如此,他便能擁有她的手段,可他猶豫了。
上次因為上千人枉死而獲斬首之刑,他本就無數(shù)伸冤,那上千人如今在北境過得如何逍遙,他的想像終究有限。好在,有家主與錢瑾合謀,再以公主施援手,算是保住性命,又得以在城中以掃雪感悟陣境之妙,也算是因禍得福。如此看來,他欠錢瑾的實在太多了。
“如非必要,老奴不敢!”
“也好?!卞X瑾抬手,一抹光束如流星般沖入了宗鹽的識海。宗鹽大驚,那是一張圖?不,那本就是魔族領(lǐng)地的冰川峽谷,風雪迷漫,一些失性者正在四處游蕩,四處尋找落單的魔人,一旦遇到,那些落單的人便會神魂俱失,為失性魔人所吞噬。
“這是……”
此時的錢瑾,面如死灰,皮膚也不再光潔,時光在她的臉上肆意縱橫,雕刻出道道皺紋??吹米邴}心中隱痛連連。他雖不能伴她終生,卻更不愿她因為自己而變得如此蒼老。曾幾何時,他偶然想想她老邁的樣子都覺得是種罪過。
宗鹽痛心道:“這是何苦?”
“你中有我,值了……”錢瑾疲憊地坐了下來,眼皮一合便昏睡了過去。
宗鹽捶胸頓足的一聲悲呼,一口老血灑于階前。
誰曾想,此刻,那念畫心就在院門之外,她雖聽不到二人的聲音,卻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見那二人相繼昏倒,便立即閃身于雪之中踉蹌而去。
便在念畫心離去之時,錢瑾忽然睜開眼來,起身對攤到在階前的宗鹽淡淡道:“隨我來?!?p> “……”宗鹽有些糊涂了,剛剛還蒼老得令他心疼的錢瑾消失了,立在階上的竟還是那個看似不近人間煙火的動人女子。
“愣著做什么?”說著,錢瑾來進到屋內(nèi),待宗鹽也進來,便轉(zhuǎn)身合上房門。
宗鹽緊張道:“你要做什么?別忘了,你現(xiàn)在可是神巫婆婆?!?p> “怎么……”錢瑾笑道:“怕了?”
宗鹽定了定神道:“是……不……不是……是不合適?!?p> “你還能說出不合適,真是難得。我是神巫不假,可當初你闖進我閨房的時候,你想過會有今天嗎?”
宗鹽心中一凜,他想到了那句傳言,但有敢與神巫婆婆近身者,只有兩個結(jié)果,一個是死,一個是魂飛魄散?!拔椰F(xiàn)在還不能死,公主需要我,待那一切了結(jié)了,我再來晴月齋領(lǐng)死。”
錢瑾笑道:“你的死?價幾何呀?幾十年前,你不過是個小賊,幾十年之后,也只是偷了些歲月罷了。”
宗鹽意外道:“那……你這又是何意?”
“怎樣?”錢瑾轉(zhuǎn)過身去,對著窗外道:“我只想讓你向我跪下。”她話音未落,便聽到宗鹽跪在了身后,她不屑道:“我倒忘了,小賊還是小賊,終究是膝下無骨?!?p> “我已經(jīng)跪下了,我這一生,都沒有向任何人跪過!”宗鹽不甘道。
“我知道?!?p> “既然你全知道,那你知道這些年我的心里……”
錢瑾轉(zhuǎn)身怒吼道:“不然你早死了——”說話間,淚如雨下。她自知失態(tài),喘息片刻,又背對宗鹽道:“你不軌在先,可我也該那般輕信于你,而后才有了你我的荒唐?!?p> “是荒唐,我有罪?!?p> “你沒罪,魔族的男人從不會認罪,他們就算掉了腦袋也不會倒了舌頭。你呢,寧可舍了膝蓋,也不想舍了性命。這一點,你和魔人差遠了?!?p> “我也是魔人!”
“可你娘不是,宗默他娘才是。你娘生下你就自盡了,整個宗氏,你實力最強,卻輸給了血脈。我想要的你給不了,所以你才逃了?!?p> “我娘死時你還不是神巫,你怎么知道?”
“你以為神巫是什么?你了解的神巫只是那些祭司營的騙子,告訴你,神巫就是先知,無所不知!”
“那……既然當初知道是這個結(jié)果,你還……”
“那是因為,當遇見你的時候,我預見到了魔族的未來?!?p> “未來?什么未來?”
“魔族衰弱因為神女,崛起也是因為神女。我看到了我們的女兒登上了神女之位?!?p> “什么……你瘋了!我們哪來的女兒?”
錢瑾的眼神凝于窗外那株面對風雪依然不屈的圖蒼櫸,堅定道:“我沒看錯……沒看錯……她登上了神女之位,一定是她,沒錯……”
“你真的瘋了。”
這樣的話被祭司營的人聽到,即便她有神巫,也在劫難逃。他不能在這里停留太久,否則,被街角之后的那些祭司營的眼線看到,將會給錢瑾帶來極大的麻煩。
宗鹽推門而出,背影盡顯落寞。
屋內(nèi)人對著他的背影道:“送她出城吧,不要讓她死在城里。不,北境也不成,最好死在人地。這樣,我們便少了后顧之憂。”
“瘋了?!弊邴}搖著頭,離開了晴月齋的大門?;赝谎墼褐心侵陥D蒼櫸,心中苦笑:我若有那樣的女兒,死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