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外面,扎堆了許多黃包車夫,今天是周末,大量車夫來接學生回家。離放學還早,車夫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侃山河(侃大山)。黃包車夫大都是來自江浙皖的窮苦人,帶來了各地的方言,好在差別不大,基本都能交流。人群的中間,突然爆發(fā)一陣哄笑,中央的主角是一個叫“老粽子”的車夫。
“吾搭倷講呀,看到卵鳥子鼓出來呃,就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老小氣的,拷好煤餅勿舍得多叫部車子,兩個人就在后頭抖……”(我和你們說呀,看到**鼓出來的,就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很小氣的,嫖完女人不舍得多叫部車子,兩個人就在后面車震)老粽子邊說邊繪聲繪色的挺起檔部,擺出滑稽的表情“抖阿抖得來……要拿我也要抖出去來哉!”(抖是抖得來……把我也快抖出去啦)眾人又一陣哄笑。
“格么法國人吶?法國人?(那么法國人呢,法國人?)”人群中一個后生操著江北口音大聲問道。
“法蘭西阿?恩就罵伊‘戇*樣’呀?。ǚㄌm西阿?你就罵他戇比樣呀)”老粽子馬上換了一付拿腔拿調的江北口音。后生顯然新入行,沒聽出老粽子在拿自己開心,看到眾人哄笑,也跟著笑了起來。
“東洋人頂頂壞,格幾天勿曉得在虹口搞點啥,一歇歇封格條路,一歇歇封艾條路。”(東洋人最最壞,這幾天不知道在虹口搞點什么,一會兒封這條路,一會兒又封那條路)
“伊拉要打進來了呀,儂勿曉得阿!”(他們要打進來了呀,你不知道嗎?)人群中有聲音大聲喊道。
“真的?。扛衩聪绿宋野褨|洋人都拉到黃浦江里倒倒忒算了”(真的???那下次我把東洋人都拉到黃浦江里到掉算了)
眾人又是一片哄笑。
人群中竟然還擠著一個孩子,純眸雪膚。安靜地蹲坐在老粽子的車里,一臉無邪的也不知跟著笑啥。
“那個小赤佬蠻靈光的嘛,是老粽子的小囡?”方才那個后生注意到了那個很突兀的男孩,悄悄問旁邊的同鄉(xiāng)。
“伊只赤佬難能養(yǎng)得出嘎水靈的小人”(他那家伙怎么養(yǎng)得出這么水靈的小孩)同鄉(xiāng)讓后生湊過耳朵:
“伊拉講(據(jù)說),這個是老粽子在慰安所后門陰溝洞里撿來的……”
“那不是!……”
“噓——算來,老粽子也算個好人,這個小雜種比他性命還要緊”
還是小孩子機靈,早早發(fā)現(xiàn)遠處氣呼呼走過來的張明德,一翻身跳下車,抽下肩膀上的毛巾把座位啪啪拍了幾下,十分麻利。老粽子也看到了東家,摘帽彎腰。但張明德今天明顯心情不好,一屁股坐進車里,一言不發(fā)。老粽子抬起車把。周圍的車夫的主顧也知道放學時間到了,一大群衣著得體的學生往這邊涌來,原先扎堆的黃包車,逐次散開。
那個小男孩在車后抬著后輪往上一使勁,配合老粽子發(fā)力,黃包車艱難地啟動,一老一少配合得非常默契。老粽子跑起來后,小男孩緊追幾步,一個蹦跳,屈身倒坐在車后的一根欄桿上,坐廂后面有個小空間,正好可以容納他的小個子。看樣子,老粽子和這個男孩,真是情同父子,出工也在一起。
老粽子知道回張宅的路,一路沿著蘇州河跑。河邊飄滿了破破爛爛的篷船,岸上橫七豎八支著些滾地龍,里面藏著破破爛爛的人。河邊還有些固定的吊機,吊機周圍聚了些穿制服的工人,他們是亞洲最大肉聯(lián)廠的工人。今天工人叫上了巡捕,因為蘇北來的難民越來越多了,破船和滾地龍已經(jīng)影響了公司碼頭,岸邊沸騰著嘈雜聲,令人厭煩。
張明德皺著眉掃視著這些每況愈下的同胞,深深地思索著什么。這時,迎面騎來一輛自行車,這是一輛拉泔腳的車,后座兩邊綁著一對碩大無比奇臟無比的木桶。速度太快,避讓不及摔倒了。一大灘臭烘烘的泔腳撲涌向街面,引來一片尖叫。
出人意料的狀況發(fā)生了,從四面八方飛奔過來一群小孩。這群孩子看起來就像是從蘇州河里撈上的垃圾,蓬頭垢面都不足以形容——他們是難民的孩子。這群小孩用手里的碗碟,居然在盛泔腳!有一個孩子可能忘記帶容器來,居然抓起混著泥土的泔腳,直接往嘴里塞!周圍路人從剛才的驚呼,變成了掩面而逃。此情此景,連苦出生的老粽子都皺起了眉頭,因為拉著車不能掩鼻,他把嘴巴擰到一邊。泔腳師傅用力把車扶起來,沒注意到一個小瘦子正把整條胳膊伸在桶里掏東西,大桶隨著車一下子起來,孩子的手卡住了,把他整個人都吊起來了,發(fā)出一聲慘叫。泔腳師傅嚇了一跳,罵了一句,單手就把孩子拎了出來,甩到一邊。
幾個路人躲在遠處斜眼觀望,老粽子低頭放慢腳步,以免踩到穢物,不住地嘮叨“作孽,作孽”。就在這時,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突然沖過來,擠到搶泔腳的孩子中間,幾個孩子馬上就被擠得滑倒了。漢子動作迅速地脫下上衣,往泔腳上一鋪,一包,席卷走了絕大部分泔腳,全然不顧孩子用破碗砸他。路人紛紛對漢子指指戳戳,罵聲不絕于耳,但沒人敢靠近這群污穢的人。漢子搶奪完畢,直起身,一溜煙跑了。
“作孽啊作孽”老粽子還在嘮叨。車上的張明德,仿佛被這一幕揪到了心,一臉痛苦。車子跑過后,車后的小男孩盯著那些在剩菜里撿東西吃的小難民,一臉驚恐。剛才被卡到手的小難民瞟了一眼四周,看到了路人,和小男孩,他的眼眶里,沒有任何光彩。
跑到八仙橋,這里照例熱熱鬧鬧:演文明戲的攤頭,雜耍賣藝的,流氓歌女混雜在一起。但今天吸引人最多的,是一個學生演講舞臺。幾個男生在“精忠報國岳武穆”的橫幅下面,慷慨激昂地用京腔演講。
但張明德更關注的,是一邊的征兵登記處。上頭的喇叭,循環(huán)播放著警備司令部的《告京滬區(qū)民眾書》:
“……至于體力精壯,英勇果敢之同胞,愿為父老之前驅,愿作本軍之后繼者……”
他微微直起了背,想看看有多少人在排隊。嘴里默默跟著背誦:
“……東南為人才文物薈萃之區(qū),孤忠英勇之士,悲壯激烈之操,史不絕書……”
【《告京滬區(qū)民眾書》結尾部分:……凡我民眾,無分男女,無問老少,智者盡其能,勇者竭其力,以綏靖地方,杜絕奸宄,厲同仇敵愾之氣,堅至死靡它之心,以聽命于政府,則雖不擐甲胄,不執(zhí)干戈,不冒矢石,而其貢獻于國家民族者,實且偉大莫與倫比矣。至于體力精壯,英勇果敢之同胞,愿為父老之前軀,愿作本軍之后繼者;精警有為,熟悉敵情,能撲滅無恥之漢奸,能肅清敵方之間諜者;抑或有他一技之長,愿以供戰(zhàn)爭之使命者,或編入地方組織,或隸屬部隊機關,不患無效命之機,不患無殺敵工具。昔孫武子以吳兵復楚,閻應元以江陰抗清,東南為人才文物薈萃之區(qū),孤忠英勇之士,悲壯激烈之操,史不絕書。揆之十步芳草,十室忠信之義市井田疇,動多壯士,必有聞風興起者。自由之葩已胎,獨立之旗高舉,為民族之英雄,抑為子孫之罪人,決于自擇。惟我親愛同胞,共勉前程,共紓大難,時乎不再,凜凜勿忽?!?p> 老粽子拉著張明德拐到四馬路(今福州路),來到一個石庫門弄口,張明德下車,剛一邁進天井,幫傭李姆媽一聲召喚“少爺回來啦!”一個胖胖的婦女蹬蹬蹬跑下來,帶著夸張熱烈的笑容,這就是張明德的媽了。張媽媽邊走邊從旗袍肩扣里挖出幾張鈔票,一手塞給老粽子,眼睛卻盯著兒子。
“今朝學堂放得哪能噶早,李姆媽飯還沒燒好,要么儂先吃碗赤豆湯,墊墊饑?”(今天學校放得怎么這么早,李媽飯還沒燒好,要不你先喝碗赤豆湯,墊墊肚子?)
“我肚皮勿餓”張明德擺擺手。
“李姆媽,快去給阿拉兒子熱碗赤豆湯!”
張明德懶得跟媽媽多話,徑直朝里走,張媽媽跟在后面又是拿書包又是拍灰。
“爸爸我回來了”張明德跟坐在沙發(fā)上的父親打了個招呼。
張父在看報,眉頭緊鎖。報紙背面的大標題是《我軍恪守協(xié)定留駐蘇州日妄測便衣潛入實為污蔑》
晚飯時,張父一言不發(fā),張媽媽一直在給兒子夾菜。邊夾邊和灶間的李媽聊今天的菜價:
“菜呀,越來越貴!呶,剛剛上市的蠶豆,今年賣到4分,就這價鈿,還是要搶,那些鄉(xiāng)下人勿曉得都去哪里了?!保切┼l(xiāng)下人不知道都去哪里了)
“上海要打仗了”張父說道。
“李姆媽,儂忙好先回去好來,碗盞我來汰!”(李媽,你忙好先回去吧,碗筷我來洗)張媽媽客氣地喊。
等幫傭離開后,張媽媽對兒子說:
“德德阿,爸爸媽媽決定,明朝阿拉一家門到武漢去避避,等儂開學了再回來?!保魈煳覀?nèi)业轿錆h去避避,等你開學了再回來)
“為啥拉?”(為什么?)
“要打仗了呀!”
“要打仗,格么全中國全要打,到了武漢就不打了嗎?”(要打仗,那么全中國都要打,到了武漢就不打了嗎?)
“鄉(xiāng)下又勿會打仗的咯!”(鄉(xiāng)下又不會打仗的咯)
“滑稽伐,鄉(xiāng)下勿是中國?!”
張媽一時語塞,喃喃說:
“打好了就馬上回來的呀……”
“打輸忒吶?打輸忒上海就被日本人占領了,連學堂也沒了,還回來只屁!”(萬一打輸呢?打輸了上海就被日本人占領了,連學校也沒了,還回來個屁!)
“放肆!”張父吼了一聲。
“上海哪能會打輸呢,這里嘎許多租界,日本人勿會瞎來的?!保ㄉ虾T趺磿蜉斈兀@里這么多租界,日本人不會亂來的)
“姆媽——儂真是拎勿清。日本人虹口擺嘎許多兵,匯山碼頭炮艇一天比一天多,伊拉來做啥?開嘉年華阿?”(媽——你真是糊涂。日本人在虹口布置那么多兵,匯山碼頭的炮艇一天比一天多,他們來做什么?開嘉年華???)
“勿許對姆媽沒禮貌!”(不許對媽媽沒禮貌!)張父又打斷了張明德。
“姆媽阿,日本人是要吃特阿拉整個中國!租界也沒用。儂看看從東北九一八到六年前的一兩八,阿里趟國聯(lián)幫過阿拉?歐洲自家也是泥菩薩?!保▼寢屟剑毡救耸且缘粑覀冋麄€中國!租界也沒用。你看看從東北九一八到六年前的一二八,哪次國聯(lián)幫過我們?歐洲自己也是泥菩薩)
“逃,逃,逃,大家都逃忒,啥人來抵抗?”
“格么政府會的打仗的呀,阿拉避過風頭了再回來。儂是勿曉得,這兩天小菜也買勿到了。”(那么政府會負責打仗的呀,我們避過了風頭再回來。你是不知道,這兩天菜也買不到了。)
“對哦呀,政府是在準備抵抗,到處都在宣傳征兵,政府又沒叫老百姓逃。大家都逃到鄉(xiāng)下去,啥人來抵抗日本人?”
張媽一下子就聽出了兒子的弦外之音,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嗚嗚咽咽地說:
“兒子阿,儂勿要聽那些學生仔的瞎講,阿拉張家三代單傳,姆媽勿舍得的呀……”(兒子阿,你不要聽那些學生的瞎話,我們張家三代單傳,媽媽不舍得的呀……)后面已是泣不成聲。
“儂看儂又讓姆媽傷心。好了勿要再搞了,我好勿容易買到的船票,后天就走!”(你看你又讓媽媽傷心,好了不要再搞了,我好不容易買到的船票,后天就走)
張明德知道父親的決定不可更改,不得不嘆口氣說:
“格么李姆媽呢?”(那么李媽呢?)
“她會回鄉(xiāng)下去的,鄉(xiāng)下日本人又勿會去的咯”(鄉(xiāng)下日本人又不會去的咯)張媽回答。
張明德郁悶至極,他的計劃,看來不得不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