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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國明月

第6章 左師公

戰(zhàn)國明月 七月新番 4330 2017-04-03 00: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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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大王慎言!”

  那人身穿一件紫紅色深衣,靜雅地跪坐在趙王對面的榻上,黝黑的長發(fā)及肩,容貌本已俏麗非凡,再畫上一點(diǎn)淡妝,更似國色天香,腮如桃瓣,唇如櫻桃,處處透著女子的風(fēng)韻,雙目更如秋水含月。

  乍一看是一位美人兒,然而聽他發(fā)音……

  竟是個青年男子!

  此人名叫趙穆,是趙氏宗族子弟,惠文王時期專權(quán)的安平君公子成之孫,按照輩分,趙王和長安君還得稱呼他一聲族叔……

  若明月在此,自然能指出這類人在后世的稱呼:偽娘!

  從春秋時期,楚靈王好楚士細(xì)腰開始,在陽剛勇武的先秦士風(fēng)之外,也有一種病態(tài)的審美。那便是一些貴族男子追求一種“纖柔”的女性美,他們面敷粉黛,腰佩香囊,行步顧影自憐。

  類似的人層出不窮,衛(wèi)靈公時有彌子瑕,楚宣王時有楚安陵君,近世以來,更有受魏王圉寵愛的龍陽君。分桃和龍陽,就是這個時代流傳下來的,若再加上漢代的斷袖,男同圈子里的三位代表人物就齊活了。

  趙國也不能免俗,大學(xué)者荀況回邯鄲時就抱怨過:“今世俗之亂君,鄉(xiāng)曲之儇子,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dú)鈶B(tài)度擬于女子!”

  這趙穆便是趙國眾偽娘里最俏美的人,加上他趙氏公孫的身份,非但邯鄲市肆的婦女們?yōu)橹艨瘢B趙王丹也對他十分寵幸信賴。做太子時還不敢放肆,登基為王后,便讓趙穆每日入宮,為他出謀劃策,自然也少不了耳鬢廝磨,親熱一番。

  然這趙穆雖然以色事君,卻也有一番見識,他勸阻了趙王的急色,請他在孝期內(nèi)不親近任何女子男寵,作出一副哀傷的樣子,降衰減食,每日都去向趙太后問安,博得了孝名,安全度過了最敏感的時期。

  誰料他昨夜不在,趙王丹就沉不住氣了,去趙太后面前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趙穆聞訊后,急忙持趙王送他的符節(jié)連夜入宮謁見,此刻便勸阻道:“大王已被太后認(rèn)定為不悌了,如今又在宮中大呼小叫,難道還想背負(fù)上不孝的惡名,給長安君以口實,丟掉頭上的王冕么?”

  趙王丹嚇了一大跳,也知道自己失言,連忙捂住了嘴,道:“不至于此罷?”

  趙穆冷笑道:“自趙桓子逐趙獻(xiàn)侯,到公子章謀反。趙國歷史上,以公子身份覬覦君位的人還少么?總之,大王在親政之前,君位就談不上穩(wěn)固,如今之計,還是要想方設(shè)法將長安君送到齊國去,只要長安君一走,就再沒有人能撼動大王之位了!”

  想到今夜趙太后對長安君的關(guān)切,和對自己的冷淡,趙王丹心中就滿是不忿:“寡人也想將長安君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太后已經(jīng)明謂左右,說有復(fù)言長安君為質(zhì)者唾其面,連寡人親自去勸都沒用,太后已是油鹽不進(jìn),這該如何是好?”

  趙穆道:“這件事,大王卻是做差了,誰都能勸,唯獨(dú)大王不能出面。想要解決此事,還是得讓一個人親自出馬……”

  趙王丹湊了過去,追問道:“何人?”

  “左師觸龍!”

  左師、右?guī)?,是趙武靈王王時設(shè)立的官職,雖然俸祿很高,但卻沒有什么實際的權(quán)力,平日僅僅是作為君王的顧問,沒什么存在感。在趙王看來,這就是個用來優(yōu)待老臣的冗散之官。

  所以趙穆說要請左師觸龍出馬來勸趙太后,趙王便有些奇怪。

  “昨日在鳳臺,相邦藺相如、大將軍廉頗、平原君、馬服君四人力勸,太后都不為所動,左師觸龍垂垂老矣,先王在世時便基本不參與朝會,他能有何用?”

  “大王這就錯了。”

  趙穆道:“這左師觸龍,年輕時就曾與相邦肥義和我祖父安平君一道輔佐過武靈王,后來又做了先王的師、傅,乃是當(dāng)今趙國少見的三朝老臣,太后見了他,也要降階施禮,自稱晚輩。而且以太后的脾性,大王和朝中重臣越是以國事相逼,太后就越固執(zhí)不允,這件事,還是得讓這等老臣去說……”

  “原來如此!”趙王丹大喜過望,便讓趙穆明日悄悄去拜謁左師公,請他出山。

  但過了一會,做事急功近利,關(guān)鍵時刻卻瞻前顧后的趙王又遲疑了:“若是連左師公也勸不動太后呢?那當(dāng)如何是好?”

  趙穆美若天仙,卻心如蛇蝎,他壓低了聲音道:“大王放心,倘若太后終不肯送長安君去齊國,導(dǎo)致齊兵不出,趙國丟失城邑土地,那一切過失,都與大王無關(guān),而要?dú)w咎于太后、長安君!”

  “因私而廢公,導(dǎo)致師喪于外,割城裂土,到時候,邯鄲城內(nèi)必定輿情沸騰,群臣更會逼太后提前歸政。而長安君,也會因此名聲掃地,大王親政后,只需要一道口諭,便可以將他驅(qū)逐出國,永不得歸,且趙人還會拍手稱快!”

  “如此一來,無論成與不成,寡人都能高枕而臥了!”

  趙王丹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了,他現(xiàn)在的心腹大患,就是受母后偏愛的長安君,被秦國攻占的那幾座邊邑反倒無足輕重。

  他親熱地拉著趙穆的手道:“子穆啊,寡人有了你,就好比簡主有了董安于,襄主有了張孟談!事若能成,寡人一定會讓你恢復(fù)祖上的爵祿,封你為建信君!”

  趙穆卻有自知之明,于趙國有大功如廉頗者都未能得到封君之位,他豈能后者居上?

  便嫣然一笑,垂首道:“大王厚愛,穆不敢當(dāng),封君之事不敢奢望,只求大王能讓我做郎中之職,常侍奉于君左右,穆便心滿意足了!”

  ……

  夙夜匪解,以事一人。次日清晨,趙穆一大早便出了趙王宮,持趙王口詔,前往左師觸龍家中拜謁。

  與此同時,鳳臺上,宦者令繆賢也起來了,他如同往常一樣穿戴整齊,指揮著宮婢寺人們打開門窗,清掃臺榭走廊,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忙碌。

  正當(dāng)繆賢如同一只晨起的公雞,昂首巡視宮廷,冷冷掃視那些偷懶的奴婢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卻叫住了他。

  “宦者令!”

  繆賢一回頭,卻是長安君笑瞇瞇地站在門口,雖然眼睛里有些血絲,但神態(tài)心情卻很是不錯。

  繆賢連忙躬下身子,笑著回應(yīng)。

  “老仆在此,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無他,只是想問一件事?!?p>  明月看了看天氣,對繆賢說道:“我聽聞,不論宗室、重臣,但凡入宮謁見太后者,必先經(jīng)由宦者令通報,是這樣么?”

  “然,傳遞宮廷內(nèi)外消息,迎來送往,這便是老仆的職務(wù)。”

  “如此便好!”

  明月一拊掌,面露欣喜,隨即朝繆賢揖禮道:“若是左師公觸龍來求見太后,還望宦者令事先知會我一聲,何如?”

  ……

  又一日,卯時,天色未明,諾大的邯鄲都城萬雉,十里周回,四衢交錯,仿佛一頭亙古巨獸,依舊蟄伏于黑暗之中。

  這其中,有一條名為渚河的水流潺潺流淌,將邯鄲一分為二,西南是品字型的趙王宮,東北則是被稱為“大北城”的主城區(qū),河流清淺,王族宮室與庶民里閭卻界限分明。

  在渚河兩岸也有一些介于兩者之間的大院落,這是趙國權(quán)力金字塔的中堅,將相和士大夫們的宅邸。若是往常,這已經(jīng)是上朝的時辰了,應(yīng)該有一輛輛舉著火把的牛車馬車從各個院落駛出,浩浩蕩蕩地往趙王宮龍臺趕去。但因為趙惠文王去世,趙王尚未親政,趙太后也無法每日主持朝會,于是渚河兩岸依然處于沉睡中。

  然而,其中一處不大不小的宅邸卻亮起了燈,年至七旬的趙國左師觸龍已一身朝服,負(fù)手站在庭院當(dāng)中,抬頭仰望著晦暗不明的夜空,被灰白胡須遮住的面龐如同一潭無波的深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豎人們提著銅燈侍候在旁,觸龍的那年齡小他一半的妾室則一邊為他整理衣冠,一面抱怨道:“先王和太后優(yōu)待,夫早在三年前就不需要上朝了,今日為何要突然入宮?”

  她面色一僵,低聲問道:“昨日宮中來人,究竟對你說了些什么?”

  觸龍卻不答,過了一會才緩緩說道:“禮曰,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你管好家事就行了,外事一概不要過問?!?p>  妾室這才訥訥閉嘴,心里卻七上八下。

  趙惠文王在位期間,趙國已經(jīng)坐享了二十多年太平日子,邯鄲畿內(nèi)之地更是整整一代人未聞刀兵??伤艅倓傔^世一個多月,趙國卻已經(jīng)風(fēng)云突變,外有秦國來伐,國內(nèi)也不安定,里閭已經(jīng)有了一些流言蜚語。更加可怕的是,一些趙王宮內(nèi)的勢力,似乎想將早已不過問國事的觸龍也卷進(jìn)去,她豈能不憂?

  滿懷心事地系好丈夫腰間的玉璜,將玉圭插在他帛帶上后,朱門緩緩打開,觸龍的腳已經(jīng)邁出門檻,卻又回頭問道:“舒祺起了么?”

  妾室道:“已經(jīng)起了,正在后院練習(xí)劍術(shù)呢?!?p>  觸龍的夫人已死,全家上下便以這妾室為尊,主要是因為她肚皮很爭氣,為觸龍生下了幼子舒祺。舒祺今年15歲,正是年少喜玩的年紀(jì),但老來得子的觸龍卻對他極為嚴(yán)厲,經(jīng)常耳提面命,讓舒祺每日雞鳴便要起來習(xí)文練武,不給他玩樂的時間。

  聽說舒祺很勤奮,老觸龍今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孺子可教矣……我觸龍有個好兒子。”

  拍了拍妾室的手,他安慰她道:“放心罷,宮內(nèi)無甚大事,有太后在,有相邦和大將軍在,有老夫在,趙國安如磐石,誰也翻不了天!”

  ……

  半刻后,坐在緩緩沿著街道移動的馬車中,左師公觸龍微微閉目。

  昨日,趙氏宗族的趙穆持趙王信物和口諭前來拜會,雖然觸龍對趙穆這等色態(tài)頗似女子,以色惑君之人極為不喜,但他說的話,卻也有幾分道理。

  “長安君留于宮中一日,則趙國人心一日不定,長安君一天不去齊國為質(zhì),則趙國就會孤立無援,迫于強(qiáng)秦。內(nèi)亂外困就在眼前,左師公此時不出,更待何時?”

  觸龍倒是對那個受盡太后寵溺的公子長安君沒太多印象,只記得他三歲還沒斷奶,整天被太后帶在身邊,也不怎么和宮外的宗室大臣們接觸,是個典型的長于婦人之手的膏腴公子。

  “老朽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先王含辛茹苦建立的基業(yè),就這么毀于不肖子孫的爭權(quán)奪利啊……”

  撫摸著腰間那上尖下方的玉圭,觸龍嘆了口氣,他在武靈王時代從地方上的縣吏,一路做到趙宮御史,后來又當(dāng)了趙惠文王的師、葆,至今已有三四十年了。

  如今趙惠文王新喪,趙國內(nèi)外不安,這時候最擔(dān)憂的,莫過于趙國歷史上那無數(shù)次的宮變奪位事件重演,于責(zé)于理,觸龍都不能置若罔聞。

  因為,他的一切,包括家族,都已經(jīng)與趙國王室密不可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就在這時,他最為信任的御者輕聲說道:“主,平原君的府邸到了!”

  渚河南岸本就是趙國將相封君的府邸集中區(qū)域,觸龍前往王宮,自然要經(jīng)過不少人的門前。

  他掀開了帷幕,外面,天色依舊一片晦暗,甚至有幾分寂冷,好在這輛安車有車壁阻隔。從車內(nèi)望去,卻見守衛(wèi)森嚴(yán)的平原君府邸,此時赫然亮著燈光,且朱紅色的大門還緩緩開了條縫隙,有人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

  平原君是趙惠文王的弟弟,今王的叔父,他是自齊國孟嘗君后,又一位天下聞名的公子,在邯鄲城內(nèi)擁有十幾處宅邸,養(yǎng)食客三千。平原君交游廣泛,消息靈通,手眼通天,左師公的車駕明火執(zhí)仗地從他門口經(jīng)過,自然也瞞不過平原君。

  不止是平原君,接下來觸龍的馬車經(jīng)過的相邦藺相如府、平陽君趙豹府,他們都先后得到了通報,紛紛點(diǎn)亮了燈燭,星火點(diǎn)點(diǎn),仿佛在目送觸龍入宮似的……

  大家都是混跡趙國政壇二三十年的老相識,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會被他們敏感的察覺到。

  這更加說明,如今趙國的局勢,已經(jīng)十分微妙了。

  唯獨(dú)性格粗獷的大將軍廉頗府上一片寂靜,連個守門報信的都沒有,廉大將軍八成是昨夜與賓客私屬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此刻正在斜躺在榻上酣睡呢。

  “真羨慕廉頗將軍啊,從不需要想太多,只需要認(rèn)大王的印璽和虎符領(lǐng)兵殺敵……”

  觸龍嘿然失笑,放下了帷幕,這里已是這條街道的末尾,前面,就是趙王宮!

  此刻,東方的天空也露出了一絲魚肚白,趙王宮北門處,從凌晨就守候在這里的趙穆看著緩緩駛?cè)氲淖髱煿囻{,露出了一絲得意……

  “長安君……”

  他陰陰地冷笑道:“你借重于太后,滯留宮中的好日子到頭了?!?

七月新番

PS:或謂建信:“君之所以事王者,色也?!稇?zhàn)國策.趙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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