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誰人為我礪青鋒？（第一卷完）

　　回到高唐令安排的居室中后，時間已近夜半，明月感覺自己都要虛脫了。

　　方才與齊使貂勃的勾心斗角，不但要猜測對方的心思，也要調(diào)整自己的言辭，這個過程幾乎耗盡了他的腦細(xì)胞。

　　好在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那些從廬陵君處要來的趙國典史沒有白看，在研究邏輯符號之余，從公孫龍?zhí)帿@悉的齊國往事也幫上了大忙。這些臨時抱佛腳填充起來的細(xì)節(jié)，讓他裝腔作勢時看上去煞有其事……

　　但正如明月最后總結(jié)的，歸根結(jié)底，還是托了趙國是山東六國最強的福，才能讓貂勃回心轉(zhuǎn)意，否則就算他嘴皮子磨破，貂勃都無動于衷。

　　一邊回想著方才的情形，他也沒閑著，稍微歇息了一會后，便睜開了不斷打戰(zhàn)的眼皮，咬著牙起身，命令宮婢女綺去打一盆冷水來，往臉上一激，讓自己清醒過來，接著便要在榻上盤腿坐下，繼續(xù)自己每日必修的功課。

　　“公子這是何苦呢？”

　　女綺比明月大幾歲，年已十八，一路上都比較沉默拘謹(jǐn)，此時看著長安君拖著疲憊的身體，依然要她掌燈，夜讀竹簡，不由動容，擔(dān)心地說道：

　　“過去幾日里，公子一停下車，要么外出騎馬，亦或是同公孫先生談?wù)撌虑?，稍有閑暇，必要展開簡冊觀看，直到深夜才歇息，沒有一天例外。今日難得能在屋檐下安歇，何不先睡一會，明日天亮再看？”

　　說完之后看長安君詫異地看著自己，女綺俏臉一紅，連忙比劃著解釋道：“若是長安君累壞了，太后會擔(dān)心，也會怪罪賤妾照顧不周的?！?p>　　明月卻將她的羞容看在眼里，笑道：“你倒是有心了，多謝好意，但有些事，即便我不想做，也得咬著牙堅持?！?p>　　“過去幾天里，我騎馬的模樣，你也看到了罷，只是個初學(xué)者，比起趙括、舒祺等從小習(xí)武的人，大為不如。加上我的胳膊瘦弱，怎么練都不見起色，這一世，恐怕都做不到靈活地在馬上開弓放箭，更別說提劍上陣殺敵了。”

　　“天意弄人，我生在王室，卻有一個無用之軀。可是，我空擔(dān)著長安君之名，享受著趙人為我提供的衣食嘉柔，古人言，肉食者謀國，總得為趙國盡點心力吧？既然沒法以武藝為國效力，便只能靠頭腦來努力了?！?p>　　女綺欲言又止，暗想，若是你這十五歲便名滿邯鄲的年輕公子都還是“無用”，那其他趙國公子、公孫，豈不是連狗彘狗不如了，但她這句話還是沒說出來。

　　卻見長安君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笑道：“它就是我的武器，趙括有他的弓馬和兵法，舒祺有他的三尺劍和劍技，我則有我的頭腦和三寸不爛之舌，此行順不順利，能否全身而退，可全靠它們了……不過人若要保持思路清晰銳利，就得多讀書，就好像青鋒寶劍需要經(jīng)常磨礪一樣?！?p>　　明月再度拿起竹簡，發(fā)出了嘩啦聲：“這就是為什么我讀個不停的原因，若是沒有這些天的積累，方才與齊國使者對上，我恐怕沒說幾句話就左支右絀了。為了能隨時拔劍出鞘斬將殺敵，我可不敢有一天的懈怠??！”

　　女綺靜靜地聽完這番話，不再勸誡，只是默默地為燈盤上添滿燈油，撥了撥，讓它不要晃動個不停。

　　隨后，便坐到了長安君的后方，繼續(xù)縫補著那似乎永遠(yuǎn)縫補不完的女紅，時不時抬起眼看一下認(rèn)真的長安君背影，露出了少見的笑，笑里透著溫柔，還有一絲憂慮。

　　她想起呀，小時候剛記事時，她那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讓諸侯側(cè)目的祖父，也曾對她的叔伯兄弟們，說過類似的話……

　　……

　　一行人在高唐城沒等太久，貂勃親自趕回臨淄通報齊王，幾天后又飛車奔馳回來，將齊王的答復(fù)告知了平原君、長安君。

　　“如二位公子之愿，寡君將派一位上卿，攜禮樂彝器，在邊境迎接?！?p>　　明月松了口氣，看來自己那一夜的威逼利誘，算是讓齊國君臣認(rèn)清了現(xiàn)實，終于下定決定和趙國互助了。

　　平原君則大喜過望，如此大張旗鼓地迎他們?nèi)臊R，齊國和趙國的同盟便坐實了，他的使命，相當(dāng)于完成了一半。

　　然而貂勃還沒說完。

　　“等二位公子到了臨淄，寡君還會讓太子代他在城門處相迎，不知如此重儀，能表明齊國的誠意么？”

　　明月和平原君對視一眼，對這個規(guī)格的接待都很滿意，雖然是來做質(zhì)子，但總算能不辱國威。

　　但明月很清楚，齊國現(xiàn)在之所以還愿意與趙結(jié)盟，主要是因為齊國的外部環(huán)境和趙國一樣差。戰(zhàn)國七雄，一向是柿子挑軟的捏，魏國、楚國對齊國西、南境的威脅的實打?qū)嵉模c燕國更有刻骨銘心仇恨。

　　齊燕之間，那可是長達(dá)一甲子，整整三世的血海深仇啊。先是齊宣王派匡章差點滅燕，接著是燕昭王花了三十年時間，效仿勾踐臥薪嘗膽，利用五國伐齊幾乎滅了齊國，遷齊國寶器，掘齊國先人之墓……

　　至今，燕國依然占據(jù)了齊國北部的無棣等城，田單直到幾年前才奪回了聊城、狄邑，他們可沒忘記燕國賦予齊國的恥辱，若要說戰(zhàn)國七雄里，誰跟誰最不可能聯(lián)手的話，那就是齊燕了。

　　所以，齊國才愿意和趙國互為表里，各取所需。

　　明月很慶幸，在齊趙關(guān)系改善的時候，秦國前幾年卻越過韓、魏，發(fā)兵進(jìn)攻齊國剛、壽，想要為穰侯魏冉的陶丘領(lǐng)地增加土地。如今隨著魏冉失勢，范睢上臺，秦國的國策也將迎來大變局，遠(yuǎn)交近攻很快就會提上日程，到那時，趙國可就攔不住齊國投入秦國懷抱了……

　　在離開高唐城，繼續(xù)向齊國邊境進(jìn)發(fā)時，他想道：“所以我這次入齊，承擔(dān)的使命可不小啊，為了讓趙國在未來的長平之戰(zhàn)里有一個比較安全的后方，我必須使盡渾身解數(shù)，把齊國留在趙國的同盟里。這期間，可少不了要跟齊國內(nèi)部的親秦派，以及秦國源源不斷到臨淄的使者斗爭……”

　　明月就郁悶了，別的質(zhì)子，只管混吃等死，優(yōu)哉游哉，國家大事，交給國內(nèi)大王、相邦去操心就行，他這長安君還沒進(jìn)齊國就碰上這一檔子事，平原君庸碌之輩不足依仗，還得他親自出馬，自己怎么就這么倒霉，不得安樂呢？

　　帶著一絲無奈的抱怨，明月再度上路，一天后，他們已經(jīng)抵達(dá)了齊國和趙國的邊境，一條說不上名字的小溪，溪上有橋，對岸是旌旗鮮明，敲鑼打鼓，禮樂隆重的齊國上卿衛(wèi)隊……

　　高唐令派來護送他們的趙軍，就只能送到這里了。

　　平原君上前與齊國上卿交涉寒暄，明月則扶著車欄，眺望前方的齊國國土，心有所感，忽然對同車的舒祺，還有騎馬來到他身邊的趙括說道：

　　“括子、舒祺，只要過了這座橋，吾等就離開趙國了。”

　　“入齊為質(zhì)，吾等就好比脫離了父輩羽翼的雛鳥，又像是一葉孤舟，飄蕩在異域，海面看似平靜，底下卻不知道潛藏著多少兇獸浪濤。往后不管發(fā)生何事，都得靠自己解決，趙國遠(yuǎn)在千里之外，無法及時幫忙。其中的爾虞我詐，兇險阻礙，我也沒法完全預(yù)料到。汝等現(xiàn)在后悔回頭，還來得及。”

　　趙括仿佛受到了侮辱：“過便過，怕什么！我趙國的軍隊，可是曾經(jīng)深入到濟水以東很遠(yuǎn)的?！?p>　　此子大言不慚，雖然他這輩子也沒出過國，但父親趙奢對齊國的輝煌戰(zhàn)果，足以讓趙括在心理上傲視一切齊人，哪怕是齊國的安平君田單在面前，他也不怕！

　　舒祺也按劍道：“我聽說在齊國有許多劍客劍師聚集，齊國的技擊之術(shù)也神乎其神，我在邯鄲同齡人里沒有敵手，很想去臨淄闖一闖，看看齊劍與趙劍，孰強孰弱！”

　　明月欣慰地看到，兩位伙伴臉上，沒有畏懼，只有意氣飛揚。

　　他也壯其膽氣，大笑起來。

　　“好！那吾等三人，便一同去見識見識，臨淄這天下第一大城的風(fēng)情！”

　　他一只腳蹬著車輿，手擎車上的趙國旗幟，目視前方，暗道：“齊國，我來了！”

　　后面的公孫龍也在遙望橋邊的長安君車駕，看著蹬車而立的長安君，看著騎馬仗劍護翼其左右的趙括、舒祺，突感心中悸動。

　　也許是他的錯覺，三位弱冠少年站在一起，明明不值一提，卻竟有一種俾睨齊國，傲然天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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