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畏秦如虎

　　作為魏襄王的兒子，當(dāng)今魏王的叔父，方圓兩千里內(nèi)大權(quán)在握的魏國相邦，魏齊過慣了講究生活。他非猩唇豹胎，不食；非瓊漿玉露，不飲；行必駟馬大車，安必廣廈棟梁。二十年下來，雖然他智慧不見增多，也沒有為魏國謀劃什么像樣的國策，卻養(yǎng)出了一身腦滿腸肥。

　　然而現(xiàn)如今，魏齊卻在邯鄲某間破敗小宅里瑟瑟發(fā)抖，挺挺的大肚也癟下去幾分。

　　這間陋室非常小，有著低矮的屋頂、氣味難聞的床榻，還有被爐火熏得黑乎乎的夯土墻，他還被告誡不要外出。雖然不出去他也知道，外面是濕軟如同嬰孩糞便顏色的泥巴路，居民寒酸，還有飄散在潮濕炎熱的空氣里，濃烈、特別、無處不在，混雜著魚腥、陰溝和牛馬的糞臭，這是陋巷特有的味道，魏齊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用涉足的地方。

　　一身粗布衣裳遮體的他蜷縮在陋室一角，面色愁苦，又灌了自己一口酒，閉上眼睛想要逃離眼前這一切。

　　仗著公子和相邦的雙重身份，魏齊這半輩子做過許多仗勢欺人的事，但它們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羞辱范雎更加愚不可及了，若還有，那就是當(dāng)時沒有徹底將他打死！

　　十年前的那個夜晚，被打折了肋骨，打掉了牙齒的范雎如同死狗一般，一動不動，魏齊以為他死了，便讓舍人用席子卷住扔到廁所里，還讓賓客喝醉后，輪番往范雎的”尸體“上撒尿。

　　魏齊帶頭尿了第一泡，滾燙發(fā)黃的尿澆在那賤士的頭上，他當(dāng)時樂得哈哈大笑，全然不知范雎實(shí)在咬牙切齒地忍耐。之所以如此侮辱，是想要以此懲一警百，讓魏國的門客再也不敢吃里扒外。

　　直到后來魏齊才知道，那范雎只是在裝死，此人真有幾分隱忍，任憑羞辱都不動彈，到了半夜，魏齊家的看門人鄭安平奉命來拖他去拋尸時，才悄悄求饒。范雎樣子凄慘，博得鄭安平同情，才得以被救出，隱匿在大梁城內(nèi)，改名張祿。之后過了幾年，又勾搭上了秦國的謁者王稽，隨之入秦，從此開始了一條如同伍子胥的復(fù)仇之路……

　　魏齊卻全然被蒙在鼓里，若不是前些天中大夫須賈灰頭土臉地從咸陽回來向他稟報此事時，他都已經(jīng)把范雎給忘了！

　　他派須賈入秦示好，本就是因?yàn)閼峙虑剀姲乌w國三城后，會南下移兵攻魏，打算先通秦相，后謁秦王，許以納質(zhì)講和，可保魏國幾年安全。

　　誰料，那所謂的“張祿”，其實(shí)就是差點(diǎn)被他羞辱致死的范雎?。?p>　　“秦王雖然許和，但魏齊之仇，不可不報，留汝蟻命，歸告魏王，速斬魏齊頭送來，將我家眷送入秦邦，兩國通好。不然，我且請大王，遣武安君引兵來屠大梁！”

　　光是范雎的這句威脅，便將魏國舉國上下嚇得魂飛魄散！

　　魏國早已不是百多年前，魏文侯、魏武侯統(tǒng)治下那個幾乎稱霸了一甲子的強(qiáng)大國家了。

　　魏惠王時，馬陵桂陵兩場大敗，武卒幾乎全軍覆沒，魏國不得已向齊稱臣。秦國也依靠商鞅變法強(qiáng)大起來，攻取了河西，連續(xù)擊敗魏國，魏失去了大國地位，開始淪為秦齊中間的二流國家。

　　到了魏齊記事的年紀(jì)，情況更是每況愈下，魏昭王元年、二年，魏國連續(xù)敗于秦軍，三年時（公元前293年）更是在伊闕被白起打了一個大捷，二十四萬韓魏聯(lián)軍全軍覆沒。此戰(zhàn)之后，魏國丟失了河?xùn)|，半壁江山已失，再無力量單獨(dú)抵御秦國。

　　魏齊就是在對秦國，對白起的恐懼中長大成人的，本來在五國伐齊后，魏國得到了許多領(lǐng)土，在宋地建立了大宋、方與兩郡，國力慢慢恢復(fù)。然而一場華陽之戰(zhàn)，又是白起，將魏國打回了原形。華陽之戰(zhàn)，13萬魏國精銳盡數(shù)消滅，三員魏將被擒，相邦芒卯落荒而逃，被震怒的魏王免除了職務(wù)。

　　魏齊便是在那時候登上相位，負(fù)責(zé)與秦國和談的，從那時候起，從魏王到魏相，都被秦國打折了脊梁骨，再不敢與秦為敵。哪怕遭到進(jìn)攻，也會立刻求和，陪著笑臉，卑躬屈膝，秦之所欲所求，都拼盡全力去滿足。

　　秦人索要邊邑，魏王圉大手一揮，舉之予秦，視之不甚惜。那這次秦相范雎有秦王撐腰，索要他魏齊的人頭呢？

　　魏齊很了解這個喜好男風(fēng)的王侄，他同樣會立刻興兵捉拿自己，砍了自己的腦袋，放在熏香的匣子里，飛馬送去咸陽，只求不要得罪秦王秦相，消弭兵災(zāi)……

　　畢竟前幾年，秦國才剛剛攻取了溫、懷、刑丘，魏國的河內(nèi)郡已失陷小半，只要秦王和范睢愿意，秦軍以武安君為將，隨時可以越過韓國，從河內(nèi)直趨大梁，不出三日，便能飲馬鴻溝！

　　到那時候，魏國誰能阻擋秦軍鋒芒??？

　　然而魏齊也足夠機(jī)智，在魏王發(fā)兵來捉拿他，作為送給范雎的獻(xiàn)禮前，他就將相印掛在府邸內(nèi)，帶著親信翻墻出城，跑了！

　　但當(dāng)他策馬奔出大梁城后，看著夜空下寂寥的野外，魏齊卻又陷入了迷茫。

　　“魏王懼秦，欲殺我求和，但山東諸侯，哪國不畏秦如虎？天下之大，哪里能容得下我呢？”

　　這時候，見魏齊失勢，昔日趨炎附勢的門客紛紛作鳥獸散，走頭無路之下，他當(dāng)時差點(diǎn)就絕望得拔劍自刎了，還是一位舍人規(guī)勸他道：“山東諸侯，如今敢與秦國興兵者，僅有趙國，趙國平原君號稱天下賢公子，廣納他國隱匿流亡者，君與他是故交，何不去投奔？”

　　于是魏齊就來到了趙國，卻不巧平原君護(hù)送長安君入齊為質(zhì)，他投奔不成，又不敢暴露行蹤，只好在那舍人的建議下，在這個陋巷里暫居。

　　“哪怕是在趙國，秦國的間諜也無處不在，外面想要割了君人頭去向秦相邀功者大有人在，但范雎就算懷疑君來了趙國，也不會料到，君會自降身份，住在這種陋巷里。”

　　那舍人的話雖有理，但連續(xù)十來天不得外出，也把魏齊困慘了。

　　回想著之前發(fā)生的事，魏齊一點(diǎn)醉意都沒有，他再度舉起酒罐，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自己喝干了……

　　真是事事不順！魏齊大怒，舉起酒罐，狠狠地砸到門上，摔了個粉碎。

　　就在這時候，那緊緊從里扣著的門扉，卻響起了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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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齊立刻從榻上翻起身，緊張兮兮地注視著門扉。

　　咚咚咚，三聲之后，是兩聲、一聲，三次之后，敲擊停了下來，是他們約定好的信號。

　　但魏齊還是貼在門扉邊上，小心翼翼地問道：“誰？”

　　“是我。”聲音低沉，“虞信。”

　　魏齊大喜，打開門扉，一位身材高大，身上披著蓑衣斗笠的中年人低頭鉆入門內(nèi)，他手里還提著魚簍，似乎只是一個尋常的漁父。

　　“讓魏君受苦了。”

　　去掉掩人耳目的偽裝后，中年人露出了一張相貌堂堂的國字臉，唇上留了一對八字胡，穿戴上深衣袍服后，也是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士人。

　　“不敢不敢，虞君助我入趙，又幫我暫居于此，真是魏齊的救命恩人！”

　　他彎腰一拜，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君如今已貴為趙國大夫，趙王親信，魏齊的項(xiàng)上人頭，還得仰仗于你?。　?p>　　魏齊這時候再不敢拿架子了，眼前的人，就是那位在他府中做客的游士，名叫虞信，乃魏國中牟人，看上去平平無奇?？傻葋砹粟w國后，魏齊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虞信，竟與趙王丹是老相識。

　　幾年前初次見面時，虞信便為當(dāng)時還是太子的趙丹獻(xiàn)上一條妙計(jì)，請楚國陽陵君莊辛來勸說趙惠文王停止豢養(yǎng)劍士，從而讓太子聲名大振，獲得了趙人的愛戴。趙丹感激虞信，贈他黃金百鎰，白璧一對。

　　如今第二次入趙見面，已經(jīng)做了大王的趙丹更是直接封虞信為大夫，還承諾說，等他親政后，將直接讓虞信成為上卿！

　　等到那時候，魏齊只怕要尊稱他一聲“虞卿”了……

　　虞信倒是沒有得志猖狂，依然淡然地一笑，將手里的食盒遞給魏齊，又對他說道：“魏君勿要焦急，平原君府的中庶子已將消息送往齊國，現(xiàn)如今，應(yīng)當(dāng)已傳到平原君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