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客套著告了辭,背身向后走了幾步以示恭敬,待離得遠了,這才轉(zhuǎn)身走了,只見那腳步快而穩(wěn),身子挺而堅,十多歲的形體,硬撐得如二十幾歲的青年,端看背影,已能窺見長成之風(fēng)采。
再想到主子給他定的下場,不知怎的,原還鐵硬的心忽的就難受起來。好在到底是經(jīng)過事兒的,不過是偶爾起了惜才之心,片刻便消停了。想自己年過三十還貿(mào)然一身,靠不得子孫后代,只能攀著主子一個人保持生計,哪里生得出別的心思?
想著也猜出是王姨娘生產(chǎn)之際將至,待聽到母子平安的確切消息后,忙忙往京城修書一封,用信鴿傳送,六天就收到回音,上書寫著三個楷體小字:窩里斗。
他微微一笑,自著手布置去了。
這邊雙生子降生,最高興的當(dāng)然要數(shù)項景昭了,每日總得抽空去看一看,連云起都顧不上了,也不叫他中午過來,讓他自忙去。
雙生子卻是龍鳳胎,姐姐稍重些,也活潑些,弟弟嗜睡,總磕著眼睛睡個不停,時常嘴里吹出一個小泡泡,濺一攤口水。項景昭看見了,忙用巾子幫他擦干凈——寶寶皮膚嬌嫩,總泡在口水里可不好。他這樣周到,連奶娘并幾個丫頭都懶散起來,偶爾偷起閑來,竟讓他一個人守著兩個小娃,自己自去休憩。
項景昭是個好脾氣的,又從來沒什么主人家的架子,樂得接下這樁差事。
因著他老往王姨娘房里跑,總有些不成體統(tǒng),每每被項仕鵬看見了,少不了一頓說教訓(xùn)斥。他先還以為項仕鵬是嚴(yán)父心理作祟,每每見到他不說兩句便嘴皮子癢——這卻不是他胡謅,眼看著從小到大近十年過來,哪一次不是這樣呢?即便做了什么好事,也是得不了項仕鵬多余的好臉色的。
這日他正抱著弟弟輕輕地?fù)u,嘴里哼唱著現(xiàn)世童謠:“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快來快來數(shù)一數(shù),二四六七八……”
王姨娘的丫鬟正路過,看見他唱著歌,左右自己無事,先過來坐坐,聽了兩句便笑了,問他這是從哪聽來的歌謠,如此怪誕滑稽?
項景昭一愣,不滿地看她一眼:“怎么就怪誕滑稽了呢?不覺得這曲調(diào)正適合小兒傳唱嗎?”
丫鬟也是個氣性大的,項景昭又向來是個和氣人,此時被瞪了也不發(fā)憷,依然調(diào)笑道:“又是‘二四六七八’,又是‘咕嘎咕嘎’,可不就是滑稽得很嘛!”
項景昭便不說話了,也不唱了,只默默地?fù)u著孩子,神情萎靡下來,觀那神情,卻好像是記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丫鬟見這光景,稍有點慌了神,以為自己說那歌滑稽惹惱了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搡他一把,嘴里正說著:“不過是一首兒歌罷了,怎的這樣較真?”
卻不想手上力道大了點,又正值項景昭出神間,一個不留神,手下松了勁,手里的孩子險險地將要往下掉。
好在項景昭練了這幾年的功夫,反應(yīng)力只增不減,一個回神就將小弟摟在了懷里。只是孩子是個嬌嫩的,如何受得起這顛簸?彼時癟癟嘴,已是放聲大哭起來。
項景昭連忙哄著,這邊還沒好,那邊姐姐許是同胞連心,竟也哭起來。丫鬟拍一下腦袋,喊了一聲“作孽呦”,正要起身去哄姐姐,身后忽然傳來項仕鵬的一聲大喝:“逆子,又做的什么荒唐事!”
饒是項景昭心智堅定,忽一聽這一聲斷喝,也嚇得手一抖,雖未再有掉孩子的情形再出現(xiàn),多少還是出了點波折,孩子哭得更慘了點。
項景昭一皺眉,看這情形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先高聲喊了奶娘丫鬟進來。那幾個聽見項仕鵬的聲音,早慌忙往這邊趕,此時聽見項景昭叫她們,更不敢怠慢,三步兩步跑到跟前來,接了孩子去哄,項仕鵬問:“少爺小姐的奶娘是哪一個?”
奶娘忙慌慌地跪下回話,又連聲告饒,直說是自己疏忽了,以后再不敢大意了,望老爺恕罪。
奶娘如今不過二十一二,生的白胖,平日里也是十分光鮮的,如今跪在堂前,自有一番凄涼。這情景旁人看了也沒什么,項景昭卻是現(xiàn)代來的人,不由動了惻隱之心,也在旁跪下,道:“都是兒子不好,因喜愛弟妹,總愛纏著他們來玩,下面伺候的因此起了懈怠之心,全賴我這做主子的帶不好頭?!?p> 這話項景昭原沒有什么旁的意思,是真真兒在將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卻不想王姨娘是個多心的,聽了這些說辭,以為項景昭在暗指自己“上梁不正下梁歪”,心里冷笑連連,直到真是看錯了這位哥兒,平日里那樣好說話的人,內(nèi)里竟這樣的刻薄。
項仕鵬卻深知他的脾性,并未做他想,只冷笑一聲:“你倒能找錯處,看這樣子,還是平日太閑,縱得你逍遙自在不成體統(tǒng),如此每日便再加一個時辰的功課時間,橋北幾間鋪子的賬本活計每日都交由你來看,若出了一丁點兒的差錯,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又道:“這院子是有什么金子銀子,勾得你整日往這里跑?我曾說過多少次,想來你也是不聽,看來我項仕鵬如今倒真制不住你了,往后你要來,我也不攔你,也不敢再攔你了?!?p> 話說到如此地步,項景昭哪敢再來,又是叩頭告罪,先自己立了誓,說再不進這院子,這事才算了了。
待一眾人退下,項仕鵬先出了好一會神——自己這兒子確實是個好的,旁人見了自己誰不軟三分?江南豪紳的名頭又豈是虛的?偏自己這將十多歲的兒子,雖恭敬,卻從不怯懦發(fā)憷,剛剛那聲斷喝他原是怕了的,轉(zhuǎn)眼卻又鎮(zhèn)定下來,有條不紊地先喚人來伺候小主子,才跪拜求饒。那求饒的話也說的鏗鏘有力,無半點無能之色。
有子如此,本該如愿了的。項景昭身上十點,有九點都入得了項仕鵬的眼,偏就一點——婦人之仁,很是不像豪門子弟的德行,連仆婦的錯都要攬到自己身上,往后遇見鋪子里各樣的事可如何是好?若是不揪著這錯處趁早改掉,待孩子長成時,如何面對商場的腥風(fēng)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