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左歌六神無主起來。他不記得這是第幾次這樣了,反正一想起謝染衣,他就靜不下來。還未天黑盼著天黑,似乎他能預言在天黑后有艷遇,能碰到一個像謝染衣那樣的女孩子。他知道,這是個渺茫而可笑的想法,但還是抱著萬一的僥幸心理付諸行動了。
千家萬戶燈火輝煌,熱鬧的街頭閃爍紅男綠女隱約的身影,一顆顆浮躁的心被城市浮華的燈光拉出長長的影子。當然,左歌沒有艷遇,他這才算死心,并不時感嘆,不時提起往事。室友文欣說,左歌今晚長吁短嘆舊事重提,有一種衰老的征兆。
“這是少年老成?!弊蟾柁q道。
可說話時自己也感覺到了一絲淡淡的悲哀。
“咳,今天終于后悔了?!彼值?。
“后悔什么?后悔喜歡上她嗎——是啊,你和她一來相隔太遠,不現(xiàn)實;二來兩人前途懸殊,牛郎和織女的愛情放到人間來終究是不現(xiàn)實的?!蔽男婪治龅媒蚪蛴形?。
左歌卻說:“我不是后悔喜歡上了她,而是后悔表白得太早?!?p> 文欣一愣,因為分析失誤尷尬地笑笑,道:“生活中的后悔多著呢,多你一個不算多。”
溜達了半個小時左右,左歌又厭煩了,拖著悵然失所的心返回了寢室。
這晚,他做夢了。
夢到的不是謝染衣,而是伊荷,一個文科班的女生,因為在文學方面與他談得來而認識的。
十八歲生日這天,左歌像往常一樣過著。他曾想過要大張旗鼓地操辦,請好朋友們好好吃上一頓,但最終他連說都沒說出來。自記得起,除了奶奶之外,他沒見過自己的任何家人過生日,所以他認為自己還沒那個資格。
華燈初上,他帶著一股濃濃的汗味走進寢室,把籃球往地上一扔。這時正在下棋的文欣和林方源異口同聲地說道:“小左,有人找你。”左歌脫了上衣,扯了洗臉巾扔進盆里,端起盆就往外走,一邊問道:“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走到門口的左歌頓了頓腳步,想遍所有可能的人都覺得不可能。“你們耍我吧?!彼粲兴蚧仡^嘿嘿一笑,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在伊荷的寢室里,謝染衣正在和一群女生聊天。一樣的清秀水靈,一樣的活潑開朗,她雖為外人,卻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和這幾個女生談得格外投機。她是來找左歌的,這伊荷知道,找左歌干什么,伊荷就不得而知了。伊荷也有好幾次刨根問底,都被她巧妙地避而不答,反過來問伊荷有沒有男朋友。
“有啊。”伊荷笑盈盈答道。
“我認識他嗎?”
“當然,”伊荷眼珠子一轉,“他就是左歌?!?p> 謝染衣莞爾,不言。她不相信,自信了解左歌。他會欣賞伊荷的文采,但和她戀愛只能是天方夜譚。她不是打擊伊荷,憑那微胖的體型絕對贏不了左歌的青睞。三年同窗,她發(fā)現(xiàn)他的眼光高得嚇人,只是沒想到他第一個鎖定的會是她自己。
“肚子在叫苦了。叫左歌請客吧。”伊荷摸了摸肚子建議。
“算了,這么多的人要他請客他請得起嗎?隨便吃點什么吧。”謝染衣道。
該是自習的時候了。左歌右手抱書,輕哼著歌在浮動著濕霉味的校園青磚路上匆匆走著。不遠處的燈慘白的亮著,盡透著他不敢奢望的繁華。一個聲音從背后順著燈光傳來,是叫他的名字。他懶洋洋轉過身來,見是伊荷,頗為訝異。文欣說的是她嗎?
“伊荷,是你。有事嗎?”他說這話時心里納悶:她怎么會知道我的生日?我就說呢,平白無故為什么會夢見她,果然有事。伊荷趕上來,拿過他手中的書一看,欽佩地說:“又要去發(fā)奮呀?!比缓蠊室鈬@了口氣,“恐怕今晚你自習不成了?!?p> 左歌不明就里,靜待其變。
伊荷把書還給他,說:“謝染衣找你?!?p> “……”左歌心里得地蕩了一下。他自信在四方一中除他之外再無第二個人知道謝染衣,何況她現(xiàn)在還遠在山南二中。
“你,認識她?”他瞪大眼看著她。
“是啊,想不到她也認識你,這世界就是巧?!?p> 左歌怔怔地立著,呆了好久。
伊荷道:“還發(fā)什么愣呀。人家大老遠跑來找你,再怎么激動也得先見到她吧?!?p> “她在哪里?”左歌話音有些顫抖。
伊荷指了指她寢室方向,說在她寢室。
“那……你去叫她吧,我在這里等?!庇谑且梁勺吡?。左歌卻懵了,此刻的心境正是:
切切的眼里
有我切切的盼
冷冷的風中
是我長長的嘆
由于過去的事,見面時兩人都有些尷尬。左歌望著路燈做了一次深呼吸,看向謝染衣。謝染衣趕緊打破沉默:“最近還好吧?”
“還好,你呢?”
“還行。近久怎么沒給我寫信了?”
左歌心里冷笑一聲,哼,你怎么從來沒有主動寫給我過,我都快沒面子了,還說出這種話來。一抬眼見她正笑吟吟看他,忙回道:“不,不太好……我的意思是高三太忙了,來不及……”
“忙就忘了朋友???”
“不是,我……”左歌急了,無辜地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謝染衣見他臉黑脖子粗的窘樣,禁不住笑出聲來,道:“別急了,本小姐既往不咎,不過說真的,你這么優(yōu)秀,可得好好拼拼,到時候考個清華啊北大啊什么的讓我也沾沾光。”
“開國際玩笑哪你,”左歌不喜歡被拍馬屁,但聽了她的話也笑了起來,“你以為北大清華說上就上啊。對了,你們怎么還不上課啊?!?p> “我們后天才上課,所以來四方市玩玩,順便就看你來了?!?p> 聽了這話,左歌有些失落。他原以為她是專程為他而來的,沒想到只是“順便”。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們收假時間真遲”。
“是啊,什么樣的人讀什么樣的學校。我們可沒像你們一樣,一天到晚辛苦得分不清東南西北,連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快要忘了?!?p> 左歌不明白,定定地看著她。
她白了他一眼,叫道:“你裝蒜哪?!?p> “我怎么裝蒜了?”他笑著移開目光,“你說的是我的生日吧……那有什么重要的?農村人,不習慣……”
謝染衣最討厭的就是左歌總是強調自己是農村人。她幫她糾正了三年,還是收效甚微。她打斷他的話道:“你怎么好像特別喜歡做農村人???我真是不明白。今天過后你就是成年人了,不紀念一下以后會后悔的。初中時你不是愛說自己是浪漫現(xiàn)實主義者嗎?怎么現(xiàn)在就不浪漫只現(xiàn)實了?給,看在朋友的份上,送你一個生日禮物。”說著從挎包里拿出一個禮品盒,遞給他。
左歌不敢伸手去接。
謝染衣眉毛一揚,道:“怎么?不給面子?”
左歌急忙說:“不是的。只是,覺得太突然了點。”
她的手又往前伸了伸:“生日快樂?!?p> 左歌只好接過禮物,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風來了,冷冷地吹著。也許每年的秋風都是這樣吹的,只是今年的秋風恐怕要吹到人心深處了。燈光和月光都透過樹枝的空隙,在青磚路上投下斑駁的影。兩人站在飄搖的影中,暗暗地猜著對方的心事。幾個同學從旁邊走過,也不打招呼,只投來一臉的壞笑。左歌突然想起寫情書的事來,想趁此機會仔細解釋一下,以表明自己當時是一時沖動,也好為自己挽回一些面子。但是好幾次欲說還休,只因話到了嘴邊,她含笑的目光又把他的勇氣擊得粉碎。他低下頭,在心里狠罵自己,堂堂七尺男兒怎么就這樣窩囊?沒料他們同時開了口,說了一個“我”字。兩人都愣了愣,相對尷尬地笑了一下。左歌趁此機會搶先道:“上次那信,我……”
“你什么?”
“我不應該寫……”
謝染衣立刻明白他要說什么了,趕緊岔開話題道:“哎,聽說你們校運會剛結束?!?p> “是啊?!弊蟾栌帚读艘幌?,答道。
“你參加了什么比賽,拿了名次沒有?”
“你看我會參加比賽嗎?這么苗條?!弊蟾枳猿暗刂噶酥缸约焊墒莸纳眢w。謝染衣被他逗得忍俊不禁笑彎了腰,然后直起腰來,伸左手理了理額前滑下的頭發(fā),依然笑語盈盈:“你確實比較苗條,只是男孩子這樣形容自己顯得太自卑了一些。嘿呀,你以前可不會自卑的呀,怎么現(xiàn)在……是遇到了很多麻煩事的緣故吧。我聽說在你們學校去年的校運會中,你參加了三千米賽跑,還拿了第八名?!?p> 左歌又是詫異,又是羞愧。詫異的是,他再虛榮也不會把這事告訴她,而她卻知道了;羞愧的是這種臭事都讓她知道了,他好沒面子。
“第八名能代表什么?”他問。其實她哪里知道,當時參賽隊員只有十七個。見她不語,他把書放到一邊,端詳著手中的禮物,這是一個精致的暗綠色的盒子,粉紅色的包裝帶被扎成蝴蝶狀,在燈光下格外耀眼。
他問:“這是什么?”
她有些得意:“打開看就知道了。”
他打開盒子,頓時眼睛一亮?!绊楁?!”他叫了走來,然后指著項鏈道:“你送這個干嘛?”
“戴呀。”她說,“是不是幸福得快暈了,竟笨到這種地步?”
左歌確實有些飄飄然了。第一次教他使用電腦的,第一次送他賀卡的,讓他告別無表時代的都是她,第一次送他生日禮物的,第一次讓他動心的還是她,現(xiàn)在,她又成了第一個給她送項鏈的人。
項鏈靜靜地躺在他手中,灼灼閃光。
“太貴了吧?!彼f。
“貴的我買不起。”
“多漂亮的東西啊,可是我怕我還不習慣戴它?!?p> “不習慣就收起來,想戴時再戴嘛……”她道,“不過你要是給我面子的話就趕緊戴上吧,再不戴就掉隊了,”她伸手把項鏈取出來,遞給他,“說不定再過幾年,戴項鏈就老土了,來,戴上吧?!彼舆^來,有些笨拙地將項鏈戴好。
“謝謝你。”
“打算怎么謝我?”她狡黠地看了他一眼。
“送字?送畫?謝霆鋒的唱片?還是布娃娃?”
她頭頓時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你寫來的信就是字;至于畫,我買過的可能比你見過的多;謝霆鋒的唱片我有,并且現(xiàn)在我已經不崇拜他了;送布娃娃更不行,那是把我當小孩哄的行為?!?p> “那我就送你最土氣的東西吧?!?p> “是什么呀?”
“先不告訴你,什么時候我回家給你帶。”
謝染衣連說好,甩了甩頭發(fā)。她的頭發(fā)不是很黑,但十分順滑,被扎成馬尾辮,在她頭上一顫一抖,輕盈得像在舞蹈。
“明早我就要回去了。”她說。
左歌哦了一聲,沉默良久才道:“我去送你吧。”
“別犯傻了,你還要上課呢。你可是好學生啊,不要破壞了自己在老師心目中的形象。你一逃課,我不成了損你形象的罪魁禍首嗎?”
“可是,我應該投桃報李……”
“別說什么桃啊李啊的,我不懂。論上要說,我想說的恐怕比你的還多,但是沒時間了,以后再說吧。伊荷和我約好了去參觀楊六郎營盤山呢。”
“哎,你怎么認識她的啊?!?p> “她是我鄰居的親戚,初三畢業(yè)后認識的。”她說,“你可不許欺負她,否則我和你算帳。行了,我也不多說了,你去上自習吧,說不定伊荷也正等得焦急。別忘了什么時候有新鮮事就寫信告訴我。“
他想留住她,口中說出的卻是“再見”。
岸留不住帆啊。他不是岸,她也不是帆,可他依然留不住她。
她走了很遠,又回過頭來擺了擺手。透過250度的眼鏡片,他發(fā)現(xiàn)那背影竟如此美麗。